车子走绕城高速, 很快就到了依山傍水的疗养院,比在市区内倒地铁要快一倍。

  梁时在缴费处一把缴齐了外婆的全部治疗费用,银行卡上只剩下三位数。她还是很开心, 像是把一个重担从心里卸了下来。

  病房里, 外婆刚吃完午饭,正在靠着窗台晒太阳。梁时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外婆,我带朋友来看你啦。”

  外婆还是老样子, 看到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梁时转头对陈琛说:“得了这个病之后,外婆连脾气都没了, 她以前可是个很暴躁的老太太, 我和表妹都挨过她的棍棒教育。”

  “这几年辛苦她了, 都是因为我。”梁时低下头,把脸贴在外婆的手背上蹭了蹭,“要不是一直为我担惊受怕,外婆还会是个健康的老太太,可以安享晚年。”

  陈琛想起调查报告里的内容——梁时失踪后, 老太太一直没有放弃找她。警方束手无策,建议等时间到了直接申报死亡。老太太不认,便委托民间的寻人机构继续找, 花光了家里的积蓄, 后来把房子也卖了,和孙女居无定所。直到三年前, 意识逐渐不清晰, 才停止了找人的节奏。

  这时, 有护士进来喊了声:“李奶奶的家属在吗?缴费处的打印机修好了, 单据领一下。”

  陈琛拍了拍梁时的肩膀:“我去吧,你陪外婆。”

  梁时点了点头, 看着陈琛走远。她转头对外婆道:“外婆,他就是陈琛。你们能见一面,我真的好开心。”

  她搬了个板凳坐在外婆的下首:“他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我在最绝望的时候,在马来西亚的那些年,想起他,才没有放弃自己。”

  “你知道吗,有段时间我一直在做噩梦,整天琢磨着如何才能死在监狱里。六年太长了,我看不到头。直到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国际新闻,中国的陈氏财团给关爱亚洲失踪女性的公益组织捐款一千万美元。”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我有种盲目的念头——陈琛在找我。”

  “靠着这个念头,我才清醒过来……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可能重新见到他。”

  “外婆,我后来真的见到他了。”午后的阳光打在梁时的脸上,衬得她的笑容无比温暖,“我别无所求了。”

  *

  陈琛在缴费处排队领单据。

  旁边一位阿姨看到他,眼睛都睁圆了,凑过来问:“小伙子,今年多大了?有对象吗?”

  陈琛点头:“有。”

  阿姨并没有放弃,继续争取道:“有也可以多看看嘛!我有个侄女,长得漂亮工作也稳定,要不要认识一下?”

  陈琛上前接过柜台里递出来的单据,客气地回道:“阿姨,我早就订婚了。”

  *

  疗养院的后面有一座不高的丘陵。

  丘陵上林木茂盛,树影如盖,还修有木栈道,是附近老人们常去的休闲胜地。

  梁时站在停车场,手搭凉棚望着这座葱绿的山丘,转头对陈琛说:“要不要去爬会儿山?”

  她第一次和陈琛一起爬山是小学四年级。

  那个时候他们俩就读于帝都一所重点公立学校,只是不在一个班。红叶层林尽染的时节,学校组织全体学生秋游,地点是城市西边一座有名的森林公园。

  陈琛刚跟着大部队爬到半山腰的休息区,就听见有人边跑边喊:“前面有人打架啦!”

  ——小学生嘛,动不动就打在一起,没什么稀奇的。

  “男生和女生打!”

  ——这个偶尔也有,当然男生欺负女生是不对的。

  “错了,是男生被女生打!”

  ——这个就,有点厉害了。

  大家都围上去看热闹。陈琛也被同学推搡着挤进了人群里,看到前方的亭子旁,一个女生正把一个男生摁在地上!

  女生的辫子都打散了,披头散发地挡住了脸,身上的衣服也蹭满了泥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男生更惨,被摁在一地的枯枝败叶上哼哼,想起都起不来。

  “还敢不敢胡说!”女生对着男生吼道。

  这声音让陈琛一个激灵,立即拨开层层人群,冲进了斗殴现场,一把把压在男生身上的女生拉了起来。男生已经躺在地上呜呜地哭。

  女生见自己被人拉住,怒不可遏:“你放手!”转头看到拉住自己的是陈琛,忽然就停下了往前扑的冲动。

  男生被其他同学扶起来,哭得梨花带雨。这时候带队老师来了,看到这个现场,把两个打架的人一顿臭骂,也没管谁对谁错、为什么打架,直接说回学校以后写检查再叫家长,一个都跑不了。

  陈琛一路把女生拽出人群,走到一处僻静的树荫下,才转过头没好气地说:“梁时!你有力气没处使啊?”

  梁时的脸上沾满了泥土,像一只草丛里打滚的花猫。听到陈琛的斥责,半点悔意没有,还一脸问心无愧地说:“他活该!谁让他说话不干净。”

  “他说什么了?”

  梁时越想越生气:“他竟然说我妈妈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陈琛也愣住了,这都是什么不着四六的瞎话。可他面上仍旧没什么好态度:“所以你就打人?还真是头脑简单的办法。”

  “好用就行。”梁时撇了撇嘴,不服气地小声嘟囔。

  陈琛看着她这副样子,从书包里掏出一只手绢,给她勉强擦了擦——越擦越不干净。陈少爷把手绢往梁时手里一塞,推着她进女厕所让她去把脸洗了。

  梁时洗了脸,又捆好了头发出来,陈琛已经不见了。她想了想,直接跑去了陈琛班级的休息区,看到他正在和班上的同学玩卡片游戏。

  她径直朝他走过去,引来班上同学的围观:“呦,这不是刚刚打架的女侠嘛!”

  “女侠霸气!下一个打谁?”

  梁时在陈琛跟前停下,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你陪我去爬山。”

  陈琛盯着手里的卡片,眼皮也没抬,“不去。”

  梁时拧眉:“你也想被我揍?”

  陈琛:?

  爷爷,睁开眼看看吧,这就是你要让我娶的人!谁娶她谁是孬种!

  不过,看到梁时通红的鼻尖,陈琛想起妈妈老念叨自己,要礼让女生,尤其要礼让梁时。他愤愤地把手里的游戏牌一丢,拎起书包,“我可不是怕了才去的!”

  两个人一路往山顶走去,沿途风景秀美,枫叶层层叠叠,宛如起伏的波涛;偶尔还能看到潺潺的溪流,悄然无声地从一片耀眼的赤红中划过。

  走了大半天,终于到了山顶。到底是小学生,两个人的体力都有些不支。

  陈琛看到旁边正好有一堆干净的落叶,啥也不顾了,把书包一扔,枕着落叶躺了下来。

  梁时也在他身边躺下,望着湛蓝色的天空,双手举过头顶,“爬了山,好像也没那么生气了。”

  “他讲那种话不是第一回 了,今天忍不住了才揍他的,谁说我妈妈的坏话都不行!”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和男生打架。”

  陈琛头枕着手臂,不耐烦地哼了声,转过头刚要说话,忽然看到梁时袖子下的小臂上满是鲜血。

  梁时也jsg注意到了:“可能是刚刚打架的时候……”

  陈琛叹了口气,从书包里翻呀翻,翻出一个卡通创可贴。他把梁时的胳膊拉过来,不怎么温柔地贴上。

  抬起头,梁时居然在掉眼泪。

  陈琛心里有些慌乱,面上却很是无语地说:“你打架的时候都不哭,怎么贴个创可贴哭成这样?”

  梁时哭得更厉害了,一边抽噎着,一边嘴硬道:“才没有呢,这是打了胜仗之后喜悦的泪水!”

  *

  夏风和畅,天蓝云低。

  半山的植被苍苍翠翠,树顶华盖,在轻风中缓缓摇曳、舞动着。

  木栈道两旁的林木相互倚靠着,往深处闭合而去,在茂密的枝杈间,投下斑斑光点。

  梁时沿着木栈道一路向上走,偶尔停下来,看看旁边拿着坚果投喂松鼠的陈琛。

  陈琛今天穿了一件浅薄荷绿的休闲衬衫,抬头看松鼠的时候,更显出笔直的身段。梁时看着他,觉得空气中都有股清凉的薄荷味。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很快就到达了这座小山的山顶。梁时站在木栈道的尽头,对着远方西沉的太阳,痛快地喊了几嗓子。

  真好啊,梁时想,她凑够了给外婆治病的钱,无论那些药的效果如何,她已经尽了全力,自回国以来就扛在肩上的包袱终于落了地。

  回想起过去一年多的种种,此时此刻这个平静的下午,美好得不似真实。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这些年,再艰难的事情都难以刺激到她的泪腺。此时,被甜美的山风吹着,被迷人的夕阳拢着,竟然让她毫无来由地想要流泪。

  陈琛扳过她的肩膀,看着她晶亮的脸颊,一时没有说话。

  他双手捧上她的脸,用指腹轻拭掉那些泪水,才轻声开口:“这回也是喜悦的眼泪?”

  梁时一怔,忽然间破涕为笑,抽抽噎噎地威胁道:“少开我玩笑,小心被我揍。”

  陈琛仰头笑起来,风吹动他柔软的额发,阳光碎金子般地映在他的瞳孔里。

  他把梁时轻轻搂进怀里。

  梁时靠着他的肩膀,似乎有更多的泪水奔涌而出,沾湿了他的衣襟。她忽然把头埋得更深,抬起双手,像以前那样紧紧地抱住他:“陈琛,这八年,我好想你。”

  “我知道。”陈琛的脸颊轻轻地蹭着梁时的头发,“我也很想你。”

  ——想念到,找不到任何放弃的理由,陈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