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南城市政府为了促进城市产业的升级,吸引优质的创新型高新技术企业来南城落户,特意兴建了交通便捷、高校环绕的南城科创园。

  今年,科创园迎来了蜚声海外、极具前景的科研界新星——东辰科技。

  然而,只有东辰的内部人知道,最近几天,他们的当红部门研发部,日子那叫一个不好过。

  作为东辰的核心产品,研发部最新迭代的AI人体识别功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技术瓶颈。

  就在上周的内部产品可行性讨论会上,研发一组的组长萧斌燃烧生命准备了长达两个小时的功能demo,却被陈老板在十分钟之内驳得片甲不留,整个研发一组铩羽而归。

  自那之后,整层楼的气氛就降至了冰点。

  陈琛平时的风格可谓光风霁月,虽然称不上热情洋溢,但至少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前提是,如果工作进展令他满意的话。

  当他不满意的时候,例如,上周某部门踢到铁板之后,陈老板的春风就会化作冷风,能把人速冻成贝加尔湖湖底的活化石,恨不得立刻消泯在两大板块相撞的地震带里。

  罪魁祸首研发部,已经加班加点地熬了一周,心血都快熬干了。萧斌破罐子破摔地把工牌拍在桌上,整个人因为连续熬夜透着一股绝望的疲惫:“不干了!头儿在畅游南城,而我在顶锅!”

  一转身,Easton幽灵似的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着好几只张牙舞爪的碳烤大鱿鱼。

  *

  同一时间,助理小方把一摞待批文件和一杯冰美式放在陈琛的办公桌上。正打算撤,低头打字的陈总忽然问:“Easton滚回来上班没?”

  “今天肯定回。”小方骄傲地回答:“昨天晚上,我已经强行邀请Easton先生浏览过工作安排了,并且耐心科普了中国劳动法上关于旷工的条款。”

  “嗯。”陈琛眼皮也没抬,依旧低头写着邮件,又问道:“你这阵子带他去哪儿玩了?这么乐不思蜀。”

  小方急忙撇清:“不是我,是Easton自己规划的。他在网上加入了一个【吃遍大南城】讨论组,把组里分享的南城夜市都逛了个遍。”

  陈琛随意地笑笑,抬手看了看腕表:“行,开会吧。”

  *

  会议室里弥漫着烤鱿鱼的香味。

  然而,在陈总皮笑肉不笑的注视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冒死品尝分给自己的鱿鱼须。

  Easton反而是最放松的,他一边调试着手提电脑,一边跟研发部的手下们分享自己这半个月逛吃大南城的经历,还拿出手机,推荐了几个打卡过的网红餐厅,完全没注意到手下们一个个视死如归的神情。

  陈琛起身,把一份报告丢到Easton面前:“看看测试结果,这个匹配度怎么还吃得下。”

  Easton的电脑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还在转着圈启动。他拿起报告,一目十行地看起来,“数据的确不太好看。但是Chen,每提高一项精准度,我们要投入的技术和金钱成本可是翻倍的。”

  陈琛抱臂靠在桌子前:“我需要足以说服地区政府的匹配准确度,让他们相信我们的产品,才会愿意对我们开放当地人口数据。没有数据,这个平台永远只是空中楼阁,不会起到该起的作用。”

  “Fine.”Easton表示被说服,“我会带领一组再跑一个minimum viable product出来,我们一周后看。”

  萧斌在旁边一脸崩溃。

  “给你半个月。”陈琛接过小方递过来的电话,边往外走边说:“我要的是质量。”

  大老板出去接电话,会议室里的众人仿佛才开始喘气。Easton那台启动了一万年的笔记本电脑也终于打开了。

  萧斌无语地盯着这块砖头:“作为研发部的头儿,咱是不是可以换个稍微先进点的设备?”

  “这可是我女神送的生日礼物,哪能说换就换?”Easton眨巴着一双欧式大眼睛,手里还在捣鼓着这台迟钝的电脑,“刚才我在剪视频呢,东西太多没带动,等一下就好。”

  不知道他按错了哪个键,突然,电脑的后台开始播放一段视频,并实时联动到了会议室的大屏幕上——灯火阑珊的夜市,简陋的路边小吃摊,一个年轻姑娘正在挥舞着锅铲炒粿条。

  视频画面不算很清晰,姑娘的脸也被旁边五光十色的劣质灯带映成各种颜色,但依然能看出对方漂亮的轮廓。

  视频里,Easton用英语问道:“你是马来西亚人吗?”

  姑娘摇摇头:“不是,吃多了就会做了。”

  这段视频不算长,很快就切到了下一段,一个五大三粗的哥们儿正在光着膀子卖烤生蚝。

  屏幕上的画面并没有吸引众人的目光,大家还在打趣Easton的破电脑。然而,会议室外,陈琛隔着半透明的玻璃幕墙,愣怔地望向大屏幕。

  耳边的电话里,对方还在讲着什么,可陈琛什么都听不到了,手机啪得一声掉在地上。一切声音都被剧烈的心跳声席卷而去……就像幕天席地忽然下起一场暴雨,把陈琛的意识冲刷得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弯腰去捡地上的手机。半蹲下去的时候,忽然感到一丝头晕目眩。

  陈琛抬手扶上门把,眼前依然有些恍惚。指间停顿了数个瞬间的动作,内心却已然呼啸而去了好多好多年,让他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一个重重的深呼吸,陈琛终于找回力气,推门走进来。

  “这段视频,你在哪里拍的jsg?”

  *

  自从家里来了一帮金链大哥,张朵朵就不敢一个人在家看动画片了。梁时出摊的时候,她就跟在身边,忙前忙后,招呼客人。

  今天是工作日,人不算多,张朵朵坐在小马扎上望天。忽然,她看到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很好看的叔叔,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不怪张朵朵眼神好,是陈琛太明显。这个市郊小广场上除了裤衩背心的大爷,就是背心裤衩的宅男,陈琛穿得这么齐整,从一辆黑色卡宴里下来,早就吸引了旁边广场舞阿姨们的视线。

  张朵朵眼看着这个好看的叔叔长腿一迈,朝自己走来。

  梁时的头发刚刚到肩膀,为了方便,就在脖子后面草草拢了个兔子尾巴。她穿着几乎洗掉色的宽松T恤,套着一条皱了吧唧的白色短裤,浑身行头绝不超过五十块。只那一双腿又细又白,勉强让这身打扮有了一丝活泼的少女气。

  她正蹲在地上剥豆芽。

  张朵朵迎客向来尽职尽责,陈琛还没走近,她就冲上去笑着问道:“叔叔,你要吃点什么?”

  陈琛泰山崩于前都能带笑的脸在面对这个小孩的时候忽然闪过慌乱。他反应了几秒,才指着前方的梁时,答非所问道:“那是你妈妈吗?”

  张朵朵眼珠一转,点了点头。

  陈琛站在原地,隔着八年时光,看着前方专心剥豆芽的人。

  上一次见面,他刚刚参加完高二的期末考试,正准备去姑姑家过暑假。

  行李收拾到一半,妈妈就来敲门:“小时都在楼下等半天了,把女孩子晾着可是不礼貌的哦。”

  陈琛无奈地下楼。

  梁时正在院子里和奥斯卡玩飞盘。初夏时节,她把头发高高扎起,上衣随着奔跑鼓起一个大球,夕阳的点点光斑跳跃在她身上,看上去活力四射——和他的狗,奥斯卡一样。

  不,她看起来比奥斯卡还开心。

  说她被“晾着”可能是错觉。

  看到陈琛,梁时高兴地跳起来,把飞盘“嗖”地扔出很远,奥斯卡立刻兴奋地追了过去。

  她小跑着来到他跟前,一双眼睛亮亮的,“考完试就不见你人影,聚餐也没去,你考得怎么样啊?”

  陈琛没什么表情,只是抬脚往回走,“还成。”

  梁时连忙跟上,“暑假你要做什么?徐芃芃组织了一个游艇联谊会,叫我一起去!”

  陈琛停下脚步,不解地回头:“联谊会?联什么谊?”

  梁时的一双眼珠乱转:“就是字面意思的联谊啊,男生女生一起的那种。”半晌,她弯起眼睛看着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陈琛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苏打水,“我去了你还怎么联谊?”

  他拧开瓶盖,被梁时一把夺过。

  “你去了我就不联谊啦,你带我出海玩好不好?”

  “没空。”陈琛转身上楼。

  梁时想要拦住他:“那我一个人去联谊,你也没意见?”

  陈琛权当没听见,继续上楼梯。

  梁时生气了,原地一跺脚,大声喊道:“陈!琛!我一定好好联谊,争取给你戴一顶最鲜艳的绿帽,你等着!”

  那喊声响彻整栋别墅,不知道后山湖对岸的鸟有没有被惊吓到。

  陈琛只觉得气血上涌,他真是好几年没被这家伙惹到了!风度什么的都见鬼去吧!立刻变身小学生,在二楼不客气地回呛到:“你最好是!”

  梁时把瓶盖一扔,吨吨吨灌下整瓶苏打水,转身气哼哼地走了。

  *

  后来的八年里,陈琛时常想到那个气呼呼的背影。

  此刻,那个背影和眼前剥豆芽的女孩子渐渐重合。

  张朵朵还在睁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陈琛忽然觉得,自己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大脑俨然宕机了,不太能处理这个小朋友刚刚给出的答案。

  胸口仿佛压着万千负重,闷得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有千万道声音在呐喊:

  当年的上学路上发生了什么?

  警方一直找不到你,为什么?

  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还是说,因为眼前的孩子,和孩子的父亲,所以不想来找我?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其中一种就是,梁时也许生活得很好,并不想要被他打搅。

  想到这里,陈琛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凿开了一个洞。在这初夏的夜晚,整颗心被冰凉的冷风灌满。

  他停下了脚步,没有再继续往前走。

  张朵朵觉得这位叔叔好生奇怪。

  他长着一双如此好看的眼睛,但里面却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仿佛波澜的湖面浮起一片哀茫的薄雾。可是,只有短短几个瞬间,那薄雾便消散了,陈琛的眼神重新恢复了惯常的镇定。

  他轻轻摸了摸张朵朵的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回到车里,陈琛拿出手机,给林秘书打电话:“帮我查一个人。我要知道她目前能查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