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狗百岁【完结】>第61章 奇行种

  乔稚柏像一只信鸽, 在那些年里时不时会在跨洋电话里给他带来些消息。

  比如:“咋办啊,我考了个三本,我想复读,我爸说我就这狗脑子, 怎么读都没用呜呜——”

  比如:“好消息, 王杉刘俊孙子阳全他丫是三本,复读爷爷个腿, 我们报了同一所大学!”

  再比如:“我靠, 学霸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程澈考上京北大学了!”

  “廖老师激动坏了,逢人就说那是他之前带过的学生, 学校还拉了大横幅呢——”

  只有这种时候, 贺远川才会抬起翻书的手,淡淡地说:“挺好。”

  乔稚柏在那头唏嘘感叹了一番,才说:“忘了时间,你那边不早了吧?早点睡吧,我去给豆浆油条喂点粮去。”

  当时他出国走得太急,带四只猫也不方便。

  乔稚柏主动请缨,将猫接到了他家去,临走前贺远川没舍得, 最后带了黑白花和小刺一起来了英国。

  豆浆油条长得像布丁, 乔稚柏的奶奶非常喜欢, 贺远川便放那儿了,两个也好做个伴。

  两只猫就这样陪了他很多年。

  从锦临市开车到清野镇全程共计611公里,开车需要七个小时。

  收费站换了三茬人, 清野镇东边50公里左右的数个路口, 去年刚换了六盏新的红绿灯。

  他不是没回来找过。

  说不抱目的是假的。

  他想看一看,人瘦了没有?

  还会经常性地忘记吃饭么, 那样对胃不好,比如他现在就因为想不起来吃饭而时常胃疼。

  眼睛下的黑眼圈还在吗?一夜一夜到天明的滋味不好受,他也尝过了。

  大学生活快乐么?全新的环境,没有程赴和讨债的人,不会再浑身是伤了。

  烟应该也不再抽了吧?答应过他的。

  算了,这小孩儿说话不算数的。

  他是小狗。

  两个都是,谁也跑不掉。

  以及——有想起过他吗?

  最后一个问题折磨了他无数个夜晚,他疯狂地想要个答案。

  清野镇这些年变化大,街上多了许多新建筑,原先的很多老楼都重新进行了粉刷。

  就是路政依旧差,巷子里的灯还是昏暗的,不亮堂。

  头两年赵庆的小卖部还开着门,他赶在假期第一次去乌海巷时,赵庆坐在门口的折叠椅上转着碗吃粥。

  贺远川笑着喊庆叔。

  “哎哟,我记得你!长大了,比那会儿还要俊,刚才远远的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呢!”

  赵庆把烫碗往边上一放,吹了吹手指头,站起来拍他的肩,很激动。

  只是拍完又叹气,问他:“你来是找程澈?”

  贺远川“嗯”了声,树后的铁门上了绣,门口落了层黄色的枯叶子,树杈高高地透过屋顶伸进去,杂乱无章。

  “搬走就没回来过。”赵庆说,忍不住地连叹好几声:

  “那孩子命苦哦,亲老子坑惨一家子,之后说是连夜坐车去了外地,再无音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贺远川低头看老树的根旁一溜排的蚂蚁,没说话。

  老头抬手搓了把眼:“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你别说,这一两年见不着,我这心里都空出去一块。”

  赵庆带他进了小店,电视开着,是个藏语频道,赵庆又找不到台了。

  贺远川没吭声,拿柜台上的遥控器调到体育台。

  赵庆看着了,愣了下,又开始搓眼,搓着搓着浑浊的眼眶变得红通通的,跟贺远川说话:

  “康复后他来搬家,还好我看着没怎么瘦,就是孩子认不得我了,你婶当时就哭了,我心里也不好受。”

  “唉——我跟你婶说,忘了就忘了吧,当时摔下来时差点以为活不了了,最后不也活下来了——你是他同学,那会儿你俩玩得好,叔才跟你说这些——叔平时也不知道跟谁说,你可别嫌叔烦。”

  贺远川坐在旁边,声音很轻:“不烦。”

  赵庆就接着回忆继续说,电视里哨子响,两人谁都没看体育台:

  “他从小就在这巷子里长大,从一个走路都摔的小毛头长成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跟我亲孙子没差。这孩子哦,可犟,你都不知道,我就没见着过他哭过,小时候爱板着张脸,也不笑,倒是长大后开始笑了,他长得好看,一笑和他妈妈一个样子。”

  学会爱笑了。

  哪怕他并不开心。

  这是小小的程澈在成长中,一点点探索到的生存法则。

  “青石板滑,才好点大呀,摔着了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两个膝盖磕得血糊糊的,孩子家里没人,你说能怎么着?总不能叫他自个儿回家去,我就给拉到我家里来,你婶给他擦酒精,涂药膏,疼得满头汗硬是一声没吭。”

  贺远川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庆真的是憋了很久,絮絮叨叨地说:

  “他妈妈走的时候,也没哭!一个人躲在那铁门后面,露半个脑袋,傅萍出来一摸口袋,身上四十七块零三毛,皱巴巴的票子带硬币,攒点钱全塞给他妈了。”

  贺远川闭上眼。

  他突然很想抽烟。

  “我说程赴确实不是个人呐,也不是咱爱把嘴放在别人家家事上,傅萍走后这孩子就没过过一个生日,我说这可是亲老子啊,答应好的给孩子买块蛋糕,结果人转头就给忘了,钥匙都没给留一把,我那两天回老家去了,那晚下大雨,我怕房子漏给东西淋坏咯,第二天早上赶着回来搬货。”

  贺远川开始坐不住,他听不下去了。

  “那会江蔓还没来呢,得亏我回来了,孩子进不去家,在外面淋了一整夜雨,烧得像块炭,和他说话都没反应了,趴我身上也说胡话,给我吓得不轻,生怕给孩子烧坏咯。”

  贺远川站起身,匆匆说:“叔我出去一趟。”

  他在外面狠狠抽了根烟,久违地被呛得咳嗽,咳完抬头去看那棵树,透过树看另一个人。

  程澈怕雨,他知道这件事其实比他和程澈坐同桌还要更早一些。

  那是高二开学前的暑假,他和乔稚柏出去吃饭,回家时天下起了雨,乔稚柏踩滑了一颗石头,跌了一跤,给膝盖摔破了。

  当时估计晚上十点多,路上已经没什么人,抬头一看这条街的前面刚好有家药店还开着门。

  买完药乔稚柏打电话让司机来接,饮料喝多了憋不住,打伞挪着伤腿去公厕上厕所。

  他一个人站在药店门口,百无聊赖地等人回来,雨越下越大,贺远川把脚往里收了收。

  一偏头,看见药房里面靠窗的桌子上趴着个人,那人似乎是睡着了,眼睛闭着,面对着他。

  皮肤白,脸小。

  头发看着很软,似乎是湿了,虚虚地贴在额头上,呼吸均匀。

  就是下巴有伤,青紫色的一片。

  这样看着的小会功夫,有几块地方还在不断往外渗血,估计是刚用酒精冲洗过没多久。

  伤处就那样大咧咧压在胳膊上,似乎察觉不到疼痛。

  药店很快就关了门,他和乔稚柏在门口等了会司机,那人刚睡醒,也站在门口。

  眼睛睁开了,是双桃花眼,那人鼓足了一口气,冲进了雨中。

  他的视线跟着看,司机刚好开车到了,他收回目光,和乔稚柏前后上了车。

  路边有块倾斜着的大广告牌,上车后他偏头。

  刚刚冲进雨中的男孩瑟缩着躲在广告牌下,头埋在膝盖上,发着抖。

  一团黑乎乎的,皱在一起的影子。

  雨声响了好一会,最后那块广告牌的旁边落下了一把伞。

  命运是如此奇妙,在一年后,他的伞又盖在了那只大着肚子的流浪猫头上。

  他本不爱管这些闲事的。

  后来的赵庆搬回了老家居住,小店不再开门,自那年程家出事后,也陆续搬走了很多人家。

  整条巷子像死了一般。

  贺远川不再去了。

  忘了就忘了吧,所有人都和他这么说。

  从那些污糟的烂泥里钻出去,那就向前跑吧。

  大胆跑。

  别回头。

  -

  上楼后他在沙发上靠了会,习惯性地摸口袋。

  摸到后又停手,掏出来把烟盒扔到茶几上。

  这家酒店的总统套有面落地窗,正对着江景,远方是一排的灯,模糊的。

  目光向下落到那座桥上,沉沉地看了会,他转身离开。

  这样在各个城市乃至各个国家之间往来的生活固然奔波琐碎,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又足够充实。

  充实到可以让他短暂忘却一些东西。

  有时工作不那么繁忙,他便日复一日地泡在健身房,尽量让大脑放空,在汗水与力量中渐渐褪去少年时期的青涩。

  肩背仍旧挺拔,在此基础上添了些成熟男性的稳重。

  肌肉线条较几年前要更流畅利落,手臂、肩背硬朗结实。

  年岁的更迭加之这些年的经历,五官本就冷冽,如今不苟言笑,一双黑眸没有波澜,如一抹风淡淡透着压迫感。

  他开始越来越像贺临。

  甚至在某些时刻,他的手段较贺临要更干脆更狠厉。

  他手握权力,命在自己手中。

  房子越搬越大,账户上的金额越来越长,他吃更多的药,熬更长时间的夜。

  心也越来越空。

  有时彻夜难眠,他就从床上爬起来,不开灯,一个人靠在落地窗边坐一整晚,直到天色渐亮曙光起。

  这些年贺远川给全国各种流浪动物救助协会捐了不少钱,他物欲低,会赚却不知道要怎么花。

  所以捐出去的款项笔笔惊人,看得乔焕肉都疼。

  协会寄回来的纪念物摆了满满一个玻璃展柜,什么样式的都有,猫爪印的小奖牌,小狗头的大纪念杯……

  新闻媒体就这件事情特地报道过,在报纸上大肆宣扬了一番,结果当天晚上就被人秘密撤掉。

  也是贺远川的手笔。

  有企业因他的某个决定蝴蝶效应从而一夜破产,也有人自此梦想破灭,绝望爬上楼顶后举臂高坠。

  他是商人。

  世界无情,规则无情。

  不是荣誉,只是赎罪。

  向谁?

  他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个来自流浪动物救助协会的纪念物。

  纪念物模样奇怪,看着像一个奇行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