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嘉岛位于地中海, 有着美丽岛的别名,足以见其风景优美。它就是海风与沙滩的绝佳代名词, 热门的港口城市里游客络绎不绝。而一些冷门的只有传统农业的小镇, 留不下太多的年轻人,穿行其中,唯有别样的静谧。眼光独特的投资商会在这里建设疗养院, 面向的客户非富即贵,大部分是老年人与病患。

  莉娜所在的小镇就有一间这样的疗养院,名为Felicitas, 代表幸福与快乐。

  这日她照例去送自家产的食材。疗养院的大部分物资都是从外面运来的,也会就近采买部分。尽管是冬日, 但莉娜在家里建了一座暖房, 会定期为疗养院提供一些不错的蔬果与鲜花。

  她摘了一些漂亮的圣母百合, 穿过后院的花园朝后厨走去。她和在那里帮工的费利克很熟悉。这份长期订单也和对方的工作有关,他们都是少有的没有出去打拼的本地人,年纪也不算轻了。曾是小学同学的两人年龄相同, 今年都是四十三岁。莉娜和隔壁镇的丈夫离婚后回家接手了父母的农场。

  费利克家原来有一座奶酪作坊,经营不善倒闭了。但他仍旧是本地奶酪做得最好的人之一, 也正是这份手艺让他获得了疗养院的工作。

  “亲爱的小莉娜!”

  费利克见到莉娜便热情地呼唤她的名字, 看到花的时候更是露出了夸张的神情。

  “这是给我的吗?”他故作欣喜。

  “每天都来一次这种戏码,你也不嫌烦吗?是给约翰逊先生的,他房间里的花应该败得差不多了。”

  用软和的棉布将娇嫩的花朵裹起来的莉娜,进到室内才仔细拆下保护花瓣的包装。

  见状,费利克道:“就这么短短一段路, 你也不嫌麻烦。”

  “一点冷风也会对鲜花造成看不见的损伤的。”莉娜道, “有了这些, 它们至少可以在约翰逊先生的床头多开三天……”

  她的话顿住了。

  透过被热气模糊一半的玻璃, 莉娜望见了花园内的某个身影。

  “那是谁?”她道,“好漂亮的孩子。”

  费利克正在帮她把保护花朵的棉布罩叠起来,这是循环使用的。闻言,他瞧向窗外。

  “就是你刚说的约翰逊先生的孩子。”

  “孩子?”莉娜想了想年过七十的约翰逊先生,“不会太年轻了吗?”

  “那就是孙子。”费利克说,“前天晚上来的,身体很差,没准要和他爷爷一起住下了。”

  莉娜瞪了他一眼。

  “至于吗?”费利克道,“我们可是老朋友了。你不能因为一个好看的男孩就对我这样。我小时候也很好看的,记得吗?”

  莉娜回忆了下小学时有着酒窝和茂密卷发的男孩,又看了看眼下胡子拉碴五大三粗的老友,露出伤眼的表情。

  “要怪就怪你自己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粗糙吧。”她重新凝视着窗外的美少年。

  “喂,我心碎了哦?”

  洁白的圣母百合就在胸前,绽开正好的花瓣像精美的餐盘,被盛放其中的是一幅毋庸置疑的美景。前几天本地刚落过雪,园里大部分植物都裹着银装,呈现出生机暗淡的灰青色,在这种单调枯燥的背景下,廊下椅子上的少年却格外鲜亮。他金发及肩,红唇鲜润,并没选黑色或者灰色的大衣,或是街上常见的滑雪服,而是穿了件有着刺绣的孔雀绿外套,鲜活的面庞下,硬质挺括的衬衫领露出一角,很有艺术气质,偶尔被风扬起他一点衣摆,纤细的腰肢显出,充分证明他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人。

  不知是偶然还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少年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迎上了莉娜的视线,他愣了愣,然后就笑了起来。

  莉娜见过许多疗养院里的客户,还有前来拜访他们的客人。他们大多数都不会笑得这么……不标准。

  少年是露齿笑的,随着荡开的笑容,肩膀和下巴都一并扬起,这是种很孩子气的笑法,不是礼貌的八颗牙齿。

  莉娜忽然想起了一本书。

  他就像是王尔德笔下的道林.格雷。

  她想。

  不是最后变得庸俗恶劣的那个混蛋,而是亨利勋爵在画家巴兹尔画室内的初次见到的那个人,美貌固然令人惊艳,未被沾染的坦诚与纯净才是夺人眼球的刀锋,连带他的唐突与任性都显得可爱起来。没有人会不谅解他,也没有人会不爱他。

  “你是莉娜?”

  不知何时,花园里的少年人来到了门口,探出了脑袋。

  莉娜一怔。

  她知道费利克说的“身体很差”是什么了,他方才坐着,她便没留意到,少年人拄着两只白色的拐杖。

  但这点缺陷没让他变得破碎,不影响他的笑容甜蜜。

  少年人的法语里有一点口音,“爷爷说你做得香肠棒极了。”

  “谢谢你的赞美。”

  莉娜上前两步,离近了,才发现他的大衣上有着雪粒,她顺手就给对方拍掉了。

  少年人被大力一拍,顿时咳嗽起来,拐杖也差点脱手,莉娜连忙道歉,少年人只摇了摇头,笑容依旧。

  “费利克,早上下雪了?”莉娜不解地皱眉。

  费利克:“没有啊。”

  “这是因为我刚才拉了拉园子里的树枝。”少年面颊染上了羞涩。

  显然,被反弹的雪粒砸了一身就是顽皮的后果。

  莉娜不禁笑了。

  “还是先进来吧?”她道。

  在莉娜的邀请下,少年人整个人进入了室内,就是速度很慢。一只手从旁边无声无息地伸了出来,应当是想要搀扶,被少年躲开了,倒是让女人吓了一跳。

  在小约翰逊先生之后进来的第二个人,是位黑色大衣的成年男性。

  可能刚才他在视线死角,自己才没发现吧。

  这样想着,莉娜问:“小约翰逊先生,这位是……”

  ——约翰逊先生之前从没有亲属来访,一下子就来了两个?

  “他叫伊莱,是我哥哥。”

  少年在莉娜的招呼下坐在一张凳子上,中间似是由于姿势不对“嘶”了一声,又嘟囔了句“真不该去滑雪”。

  “你是摔伤的?”

  了解对方只是暂时受伤令莉娜心头一松。

  “嗯,要好几个月才能好。真遗憾,本来还想在这里滑雪呢。”

  滑雪也是科西嘉岛冬日的保留项目。

  好看的男孩继续对莉娜道:“我叫默西。约翰逊先生是我爷爷,但不是他爷爷。伊莱是收养我的家庭的哥哥。”

  他毫不见外地就把自家事情交代完了。

  这又是一点和那些疗养院的客户们不一样的地方。

  “我也是刚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爷爷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没有其他亲人了……伊莱不放心我,才跟我一起来科西嘉的。”

  见莉娜有点惊讶,自称“默西”的少年也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我是不是说多了”的懊恼。

  尽管如此,他还是目光真挚道:“我很高兴,这里的大家都在认真照顾着爷爷。”

  莉娜的心都软了。

  接下来,少年人把她的香肠和鲜花夸了个遍,令她恨不得中午就为他备好自己的拿手好菜,同时在心底遗憾,自从约翰逊先生脑子不太好之后,她便没什么机会和对方相处了,能讲的事情少了好多。

  总体来说,默西是个又礼貌又可爱的好孩子,没什么距离感。

  ……除了他的哥哥冷了点。

  “嘘,我偷偷告诉你。”默西道,“那是因为我哥是个德国人。”

  “难怪。”莉娜恍然大悟,“但你不一样呀。”

  “我有其他血脉遗传嘛。”

  “哈哈,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是个飞行员。”默西在莉娜的指点下把花插好,将花瓶递给兄长,拜托对方送去病房。男人沉默地接过,出门。

  等他走后,莉娜不知为何感觉呼吸更顺畅了。

  “那可真不错。”她说。

  飞行员是公认的好职业。

  “没那么好啦。”少年撅了撅嘴,“是一家廉价航空公司,工作很辛苦,待遇很一般。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那种‘我们公司少了你就要开不下去啦’的企业文化。”

  “工作环境这么差劲吗?”

  莉娜给少年端了杯果汁。

  他喝了一大口,树莓汁染得他的红唇更为艳丽。

  “说到底也还好。”默西道,“主要是我们还有贷款。”

  ——生活压力啊。

  莉娜了然。

  “我哥非要送我去维也纳学音乐,结果就是到现在家里欠的钱还没还完。”他吐了吐舌头,“但有了爷爷的钱就好多了……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话。”

  “没事的。”莉娜反而能理解这种人之常情。

  “约翰逊先生也会很高兴找到你的。”她道,“以前他常常怀念自己的孩子,可惜,目前他记忆力不行了。”

  “是啊。”少年垂下眼睛,有些落寞,“昨天我才自我介绍过,今天他就又不认识我了。”

  疗养院院长代号曼萨尼亚,见到琴酒捧着插着百合的花瓶去往以前的皮斯可所在的房间时十分惊讶。

  作为退下来的行动组成员,他思考,这莫非是什么新型的套取情报的方式?还是恐吓心理战术?

  皮斯可的脑子出了问题,组织立即不再允许他和外界人员接触了,以免出现什么不该有的情报泄露。他的健忘发展得过于快速,现在连曼萨尼亚也常常认不出了,两人在早年间是打过交道的。

  除了心智有问题外,他的病情也导致身体出现了相关症状,最终势必会走向全面衰竭。

  即使如此,上面的意见仍是维持他原有的待遇,尽力保证他的健康。

  显然皮斯可还存在很大的价值。

  曼萨尼亚想。

  尤其是这次琴酒又带人出动了。

  他决定将相关人的保密级别再提升一级。

  “琴酒?你怎么来了?”

  卧室里的枡山宪三面露警惕,摸向怀里——想找通讯设备。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又想看看时间,便抬起手腕,这里本该有一块昂贵的手表,现今只有记录心率体征的手环。

  一系列举动都没取得想要的结果,老人免不了看上去有些茫然。

  银发的男人将花瓶放下。

  他转身后,枡山宪三却凑了过来,神神秘秘道:“琴酒?那位先生找你来?是有什么任务?”

  他的大脑又更新了。

  琴酒没说话,径直走向房门,将其打开。

  他的脚步顿了顿。

  把自己装扮成金发少年的枡山瞳正靠在客厅的墙上,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她一只手臂下夹着拐杖,另一只手去拿旁边的轮椅。

  她撞上了枡山宪三的眼神。

  老人只漠然地瞥了她一眼,就朝另一个方向看去,不死心地追问。

  “琴酒?”

  被唤到的男人没有回话,变装了的少女也没说话。

  枡山瞳继续动作,崭新的拐杖被她丢在一边,换回轮椅的她甩了甩手臂,缓解酸痛。

  一道呼喊突然响起。

  “小瞳,快跑!”

  两个人都怔住了。

  这是两天内头一次发生的新剧情。而对应的是那段记忆不言而喻。

  而这个近乎定格的场面也没持续太久。

  尖呼的老者又换了台词。

  “带走她!别让她回来!”枡山宪三一脸惊惶,“她是个灾星,一来没什么好事!”

  “她一开始就盯上我了,是为了我的钱!”他喃喃道,“她不是我的血脉!是附身的恶魔,对,就是这样,那孩子早死了……不可能是我儿子的后代……”

  “这里的隔音得再加固。”

  枡山瞳说了进入房间后的第一句话,仍旧用压低伪装的少年音。

  “我随后告知曼萨尼亚。”琴酒道。

  就在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道劲风。

  枡山瞳头也不回,拾起才放下的拐杖挡在脑后,琴酒先一步拦下了抱着水淋淋花瓶的枡山宪三。

  女孩这才转过头。

  见到她的面容,老人更激动了,拼命挣扎。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把儿子还给我!”

  这次是把她认成了某位不喜欢的外国女性,说的还是语调怪异的英文。

  枡山瞳清了清嗓子,伪装面貌下她的长发收起来了。于是,她挽了下虚空中不存在的金发,用柔美的女声道。

  “我们已经离婚了。”她面无表情,声音里夹着哭腔,“他马上就会回家的。”

  “真的吗?”

  “真的。”

  一番折腾后,琴酒将安静下来的人送回卧室。

  再出来后,客厅内的女孩没了人影,他循着地上的水迹显示的轮椅踪迹,来到了走廊上,门外的垃圾桶里是破破烂烂的百合花。

  不远处,她趴在窗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园子里的雪景。

  倒是还披上了那件大衣。

  琴酒走上前去,刚要将快要跌落的外套向上拿起,眼前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侧身躲开了。

  她反手把衣服拽好,没看他,只低声说:“D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