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王娜的下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对方的目的也是那份花名册。李端行交出了名册,以为自己被保下了,结果差点被抹了脖子。他趁乱逃了,现在拿着夺回来的名册做筹码,联系了你们。”

  王娜的话被一阵骚乱打断了,约莫十秒钟之后,她才重新回到这场对话里来。

  “除了恶性报复之外,我不能确定他的其他目的。不过你们是作为后手放置的,我们优先内部处理,尽快取得他手里的名册。如果情况实在不乐观,再考虑让你们出来。”

  “操。”听到这个结果,陈藩绷不住,骂了一声。

  现在李端行相当于前后都没了退路,从一个位高权重的体面老登,沦落为亡命天涯的癫狂暴徒,这二者相比起来哪个更棘手,还真说不定。

  况且,李端行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放弃了逃命,给警方贴脸开了个大,还亲自打电话叫贺春景一小时之内赶到圣慈,这要求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同归于尽。

  “你们那边现在什么情况,需要我们做什么?”陈藩紧盯着前方错综盘绕的高架路口,油门丝毫不减,车速分秒未缓地准确进入下一段桥梁。

  “李端行背后非常突然地出现了一个拥趸团伙,大概十人左右,正在与警方在教学楼里对峙。他本人应该也在楼里,但教学楼开了信号屏蔽器,我们追踪不到他的具体楼层位置。”

  “你们那边现在什么情况,需要我们做什么?”陈藩紧盯着前方错综盘绕的高架路口,油门丝毫不减,车速分秒未缓地准确进入下一段桥梁。

  贺春景被甩得歪了歪身子,两人之间的对话听在他耳朵里油盐不进,像一团野马蜂窝筑在脑子里,嗡嗡作响,乱成一团。他想吐。

  破碎凌乱的肮脏回忆拼图似的往一起凑,这几乎是一场自残。贺春景手心被掐破了一排月牙印子,借着路灯一看,掉了皮的浅表伤口油亮渗血,可他就像没感觉似的。

  生理上的疼痛已经不能撼动他太多。

  陈藩出门前将他裹在长羽绒服里,很高的充绒量,理应温暖极了。可贺春景感觉自己冻得腹部抽搐,坐在开了暖风的车里几乎直不起腰。

  身体像是血肉都空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又冷又脆,一触即碎。

  贺春景惶然抬头望向驾驶座,能够清楚看见陈藩侧后方的一点面部轮廓。

  他始终没有对陈藩说出当年发生的全部往事,也刻意隐瞒了最黑暗的,关于李端行的那一件事。

  如果李端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些对他做过的恶心事全部说出来……

  那些警察、帮凶、可能会有其他医护或是围观群众,也许媒体也会去,还有……陈藩。

  当他们知道自己曾经被关在车库活门地下室里经历过什么;然后对自己投来那种震惊的、痛惜的,怜悯的目光——贺春景像是被人一瓢滚油泼在末梢神经上,皮肤一层又一层地起鸡皮,一种眼看自己皮下生蛆的崩溃感狠狠划碎他的理智。

  他忽然狂拍头枕,示意陈藩停车。

  他忍不住了,他想逃,他要吐,他全身心地拒绝即将到达的那个地方,更不敢在脑子里映出那个人的脸。

  陈藩正跟王娜心急火燎地确认情况,被贺春景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立刻从后视镜里找到贺春景的脸,看见对方发青的脸色,这才意识到不对,“我开太快了是不是?”

  他就近下了高架,一脚刹车扎在路边,贺春景几乎是半秒都没犹豫,直接拉开车门抱着大树吐了一地。

  树皮又糙又冷,按上去三两下就磨得手指通红。

  陈藩从车里拿了水给他漱口,抱着他拍背道歉,却发现贺春景不单单像是晕车。这人抱着大树不撒手,就好像自此以后要在这扎根了似的。

  “你别抱树,要是感觉不舒服,腿软了站不住就靠着我。”陈藩试图把他的手从树上拽下来,“要不我抱你上车吧。”

  贺春景嘴角还挂着漱口时残留下的清水,两眼涨红,抬起脑袋向上看他,手上却还死抱着树干,不肯撒手。

  他想说不走了,不去了,他想回家,但没一个字他能说出口。

  王娜等着要那份罪恶交易的花名册,有了那东西就能制裁更多衣冠禽兽人面畜生,只要自己去见李端行。

  只要他去见李端行。

  食管与胃袋又开始抽搐,他呼吸困难,整个人被恨意和恐惧填满了,下一秒就要爆掉了。他痛恨从陈藩的眼睛里看到担忧,看到愧疚与歉意,他痛恨他们之间的感情里掺杂着致死量的高敏感。

  偏偏在他想要重新开始、他觉得能够重新开始的时候,在他鼓起全部的勇气迈出了这么一步之后,发生这样的事。

  指尖冻得发麻,又是松津市快要开春的冬天。

  性情温顺的贺春景憎恨这个季节。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名字简直是拉满了嘲讽的一句咒语。冬天过去一切都不会变好,他是荒芜的田野,是一片死地,是赘余的空虚,这种春景究竟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然后他松开了手,仓皇理了理被树皮刮出道道黑印子的羽绒外套:“我好了,走吧。”

  圣慈学校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

  陈藩看着连排堵在校门口的消防车,意识到事情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喊话沟通-沟通无果-直接狙击那么简单。

  “警察办案封锁现场!闲杂人等立刻离开!”

  有人发现漂移停车的帕美,于是举着警用扩音器朝刚下车的两人走过来。两人报了王娜的名字,在对讲机里确认过身份之后才被放行。

  “怎么回事,消防怎么也来了?”陈藩二人跟着外围值守的警察一路找到王娜,劈头就问。

  在红蓝交替的警灯映照下,王娜的脸色是显而易见的难看:“刚通知的,教学楼里面情况有点复杂。”

  她遥遥指着立在夜色里的六层漂亮小楼,那是松山书院改名圣慈学校的时候,拿着各路人马的慈善捐款重修的。里面有几道手电灯光正胡乱摇晃,似是在搜索。

  “还记得刚才我说的,有一伙李端行的拥趸突然冒出来了吗?”

  “还没处理掉?!”陈藩简直不敢置信,“十个人,还没处理掉?有这种武装实力,还敢跟警察公开叫板,他找的什么组织?找的都他妈亡命之徒恐怖分子是吗!”

  “恰恰相反,我们对上了手无寸铁的一群普通人,”王娜声音沉下去,咬字时带了隐隐的恨,“是一群家长,还有之前说的那种,嗑药的孩子。”

  陈藩脑子里劈开一个炸雷,他一瞬间脊椎僵硬:“家长?”

  “对,因为案件涉密,圣慈沼气池藏尸的事情并没有对外界公布,这些家长压根不相信圣慈学校会做那些事。况且,他们都是以前松山书院的……所谓受益人,对李端行和赵博涛死心塌地,被有心人稍微一煽动,就自发组织起来对抗警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