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按在怀里的男人嘟哝了两句什么,挣了挣,没挣脱,左脚踩右脚地被陈藩拖进了二十三层的走廊。

  陈藩无比利落刷卡开门,将手里软哒哒的身体重重掼到房间中央的大床上!

  “贺春景!”

  这三个字从他喉咙里咆哮出来,像多年封存的旧机器再次按照原定轨道开始运行,每个零部件都在发出生涩的咬合摩擦声。

  随之而来的是丘峦崩摧般不可挽回的情绪爆发,炽烈大火疯狂燃烧!陈藩欺身而上,死攥着床上人的肩膀,捏住对方的后颈:“这些年了,你还没学会好好做人吗?!那小孩才多大!成年了吗你们就——”

  然后他突然停下了。

  明亮的顶灯泄出满室暖光,陈藩终于,真正的,再一次见到贺春景的脸。

  与记忆中的稚嫩羞涩、漂亮可爱完全不同,就好像电影情节快进过了头,再停下时发现情节已经发展到自己无法看懂的程度。

  那是一张不再青春的,脱去了钝感与稚气的,略显憔悴的成年男人的面容。

  陈藩无言地凝视着他,喉咙里被一团又酸又硬的东西卡住,再也发不出任何音节。

  贺春景像是被吓醒了一瞬间,但眼神很快重新涣散,从鼻子里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哼唧,歪头无意识地蹭了蹭搁在自己腮边的手腕。

  从这短暂的一偏头里,陈藩从他半阖的眼睛上、饱满的嘴唇中窥得几丝少年时熟悉的模样。

  有一种工艺品,先是在小碗里浇筑浅浅一层透明树脂,然后工匠在干透的树脂上画上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鱼。而后再浇上一层薄薄的树脂,待到干透,再对准下层的金鱼,重新绘制一条相同的。

  如此反复炮制十数次或数十次,便可以得到一条活灵活现、“皆若空游无所依”的立体金鱼。

  从顶上看以假乱真,将那小碗侧过来细细观察,才能发现那一层又一层,年轮样的叠加痕迹。

  在这刹那,陈藩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

  他依稀辨认出贺春景十几岁时的模样,而那一副早烂熟于心的面庞很快被往后陌生的、空白的、他未能见证的岁月掩盖了,抹消了,揉碎了,融入了现今这张脸上。

  陈藩抬起头,床板背靠的墙壁被黄铜色的菱形镜面覆盖,他从中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

  一张同样不再青春年少肆意张扬的,成熟男人的脸。

  贺春景今年三十二岁。陈藩三十三。

  他们分离的时间,不知不觉变得与从未相识的时间一样长。

  陈藩翻身颓然坐在床上,毫无预兆地眼泪狂流。

  他何尝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在某处与他少年时代最深最痛的这道旧伤重逢。

  他总以为自己是痛恨的,是屈辱的,他想过假如上天真的给他这么一个机会,他会以最恶劣、最凶残的手段羞辱对方、折磨对方、报复对方。但随着这些年的时间流逝,就算再深刻再难忘的痛,都难免被磨平了冲淡了。

  后来他再想起那些事,再想起这个人,又认为自己连一个眼神都不该再浪费在没必要的人身上。

  他是个成熟的人了,轻蔑是他能够给予对方最大的反馈。

  可是当事情真的发生,当他发现自己需要从这个男人的身上,逐个发丝、逐道肌理去读,才能从对方满身尘埃里读到往昔鲜活灵动的那个身影的时候,陈藩恍然发现自己从来都是纸上谈兵。

  贺春景这些年怎么过的?

  过的好吗,身边有人了吗,做什么工作,住在什么地方?

  这句话原本的答案,陈藩应该了如指掌才对。

  应该是过得很好,一直和陈藩在一起,做一份自己喜欢又能赚钱的工作,住在和陈藩一起搭建的小家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自从赵素丹去世之后,他再没什么流泪的机会。想必是积蓄太久了,故而这回借着酒精催化,一发不可收拾,哭得格外凶猛。

  陈藩失魂落魄地看着床上的人,可眼前实在模糊成了一片,看不清楚,陈藩便用手沿着对方的鼻梁眉骨描摹。

  被眼泪濡湿的手指抚上贺春景的脸,线条起伏陌生,触感滚烫。陈藩颤抖得厉害,所以那只手又攥成拳头,发狠地捶在床上。

  抽泣声惊动了床上迷迷瞪瞪的醉鬼,贺春景忽然侧翻过来抱住陈藩的腰,手掌上上下下的乱摸。

  当然这个“乱摸”是两个醉鬼在酒精叠加态之下造成的感知,人家本意还是很规矩的想要上下摩挲抚慰。

  “存一……乖……宝宝。”他口齿不清地说。

  陈藩本就被酒桌上那帮人灌了一肚子邪火,好不容易被触景伤情压下去几分,突然被这么一摸,又大事不妙。

  那股火“蹭”地复燃,铺天盖地烧上来。

  而且贺春景这头叭叭地哄,听在陈藩耳朵里就不对劲了。纯一?!什么纯一?!

  谁的纯一?过来?要纯一过来干什么???还宝贝?!操!

  陈藩大脑迟钝地转了转,想起来在大堂时,偷亲贺春景的那个男孩子,那小子好像是……是要开房来着吧!

  那小子是个纯一?!

  陈藩眼泪唰的止住,越想越不敢置信,到后来简直是火冒三丈了!

  他一把脱下外套摔在地上,重新翻身骑到贺春景身上,掐着他的脸逼他睁眼看自己。

  “认得我吗,贺春景!”陈藩怒道。

  贺春景睁着眼睛茫然看了一阵,没做声。

  “我是陈藩,陈藩,记得吗!”

  “陈……陈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