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累不累,苟延残喘还是病得要死,你们不在乎,我认了,反正咱们的情分也就这么一点。但你跟我妈做了一辈子的亲人,这是她生我养我的地方,是你姐姐给孩子留下的唯一财产,你们背着我,和外人一起算计我,你不怕她夜里来敲门吗?”

  “你也好意思提她!”蔡玲尖叫一声扑过来,死死揪住贺春景的前襟,“你什么意思啊?咒我们呐!吓唬我们呐!替她养了这些年孩子,我们凭什么不能有点回报啊!”

  贺春景被蔡玲推搡得倒退几步,忍无可忍,回手就抄起沙发边上的电话机向她砸过去。却不料被曹茁茁一把接住,猛地反手砸回来,倒将他撞倒在沙发上。

  “你敢打我妈!我跟你拼了!”

  曹茁茁挥拳迎上来,贺春景见状也再控制不住,像只发了狂的小野兽般,与曹茁茁狠命厮打起来。

  从沙发打到地上,掀翻了茶几,踹歪了电视柜。

  他的愤怒、委屈、懊悔将理智蚕食殆尽。他最后的底牌,赎身的筹码,他通向未来的明亮小路统统毁掉了,他感觉自己就要在今天死去,甚至怨恨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同父母一道死在这房子里,那便不会遇见当下的一切痛苦了。

  蔡玲见宝贝儿子挨打,也嚎叫着扑上去。楼道里传来吱吱嘎嘎的开门声,有邻居开始窃窃私语。

  曹东亮终于坐不住了,把烟头一捻,丢到地上,大步过去一把甩上了门。

  “都他妈行了!”

  曹东亮对着客厅里打作一团的三人大吼。

  蔡玲和曹茁茁被震住了,下意识停了手,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蔡玲抽抽搭搭的哭声,和贺春景发崩溃的低吼。

  贺春景整个人被又高又壮的曹茁茁骑在身下,左手小臂掩着脸,右手还在空中胡乱挥舞,试图捶打身上的人。他像是隔绝了自己的感官,只凭本能发泄,嘴里发出些扭曲愤怒不成调子的呐喊,喊着喊着,那声调逐渐转向悲鸣,他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曹茁茁被他这种癫狂的状态吓坏了,撑着膝盖站起来,拉着蔡玲站在一旁瞪着眼睛看。

  贺春景蜷缩在地板上,像儿时学习走路不慎摔倒了那样,将脸贴在早已不再崭新光鲜的木地板上痛哭。

  哭了一阵,他突然感觉很没有意思。

  就好像一个亮着灯的空房间,忽然有人从门口把手伸进来,关掉了电灯开关,而后又将手缩回去,只留下一间黑漆漆的空屋子那样。

  四周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没有意义。

  贺春景就这么止住了眼泪,神色茫然地盯着头顶的日光灯。

  脚步声走开,又回来,曹东亮进屋拿出了一个棕色的旧皮夹,走到贺春景面前,蹲下身。

  “起来吧。”惯于沉默的男人开口说话时声音有点沙哑,“这些钱你拿着,回去吧。”

  他数出一沓泛着陈旧粉红色的钞票,把它们对折着放在贺春景耳边。

  贺春景眨了眨眼睛,目光却依旧没有从灯管上挪开。

  回去?回哪里?他还有什么可以回的地方吗?

  “都不容易。你在外面打拼,好好照顾自己,混得好,就别回来了。你爸妈的墓地,我们还是照旧打理着。”

  说完,也不等贺春景再有什么反应,曹东亮站起身,伸手拽了一把蔡玲,蔡玲拉着宝贝儿子曹茁茁,一家三口走进卧室里去了。

  木门板咔哒合上,贺春景听不清里面交谈的声音。他转头四处看了一看,上次从这个视角望向天花板的时候,他可能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向父母的方向爬。

  曹东亮给他留下了八千块钱。

  贺春景翻来覆去把这一沓钞票数了三遍,确认了他们之间的血缘情分确实只值八千块,这才默默将钱收进兜里。他爬起来,捡回沙发上垂落的藏青色小棉袄,披在身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家,然后离开了它。

  外面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光穿破云层,打在银闪闪的新雪之上。

  贺春景叫了三辆出租,只有一辆愿意送他去姑娘山。

  他两手空空地下了车,在将要踏进墓园的前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就这么去见爸妈,未免太不体面了。

  于是他赶紧伸手捯饬了两下头发,从灌木丛上抓了一捧新雪搓脸,又用袖筒把自己抹干净。墓园门口有卖纸钱的,贺春景买了些金元宝,又买了两条有着长长藤蔓的红粉塑料花,重新抬脚迈进墓园。

  一般人扫墓都赶着节前过来,年节期间来上坟的人少之又少。这样也好,贺春景得以安安静静地枯坐在坟前,不言不语,不磕头也不下拜,没人看见就没人觉得奇怪。

  就这么坐了好一阵子,太阳从当头照,变成了当头斜照,贺春景的影子爬到石碑上,遮住了一个角。他看着石碑上工工整整的贺海鹏、曹东美两个名字,心里腾地生出一股倦鸟归巢的疲惫。

  笔挺坐在墓碑前的身形终于松动了,贺春景俯下身去亲了亲那道又长又宽的碑,回手把塑料花掏了出来,却在想要固定它们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买胶带。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手里的塑料花,忽然眼泪奔涌而出,他攥着塑料藤蔓,弓身一把抱住了那块墓碑,哭得撕心裂肺。

  他说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

  他也只能说对不起。

  “要用宽胶带吗。”

  一把沁着霜的声音在贺春景身边响起来,贺春景心里突地跳了跳,没敢抬头。

  他此刻鼻涕眼泪糊成一坨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结果那声音不依不饶地又开口了,还带了点不知好歹的不耐烦:“你是不是要用胶带,我刚粘完塑料花,需要的话胶带借你。”

  贺春景哭不下去了,惶然抬起脸,汁液飞溅黏糊糊地开口骂来人:“你有没有点眼力见啊,没看我正哭着呢吗,哪有功夫要你的宽胶带啊!”

  姚眷煞白的小脸藏在羽绒服帽兜的毛圈后头,皱着眉头看他。

  “那现在呢,你要吗?”姚眷叹了口气,蹲到贺春景身边,伸手扒拉了两下委顿在地的塑料花。

  “不要!”

  贺春景不由分说,一头扎进了姚眷怀里,放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