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他站在那荒无人烟的街道上,冰凉的雨丝畅通无阻地从他的躯体中穿过,紧接着他闻见了燃烟的焦油味。

  他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股烟味望过去,然后他看见了一扇窗,窗里亮着股诱人的光,被风雨摇动的窗帘在那亮光边缘微微地晃。

  回过神来的时候,朝弋已经“站”在了窗外,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贡桌上那被点燃的烟和自己的黑白遗照,而是那站在贡桌前抽烟的人。

  这人的动作看起来很生涩,果然片刻后朝弋便看见他夹着烟呛咳了起来。

  他没见过这人抽烟,就算是在梦里。

  “你在吗?”

  心脏骤然紧缩了一下,紧接着便疯狂地在胸腔里震颤起来,他下意识低头,想要伸手触摸一下自己的心跳,可那里分明是空着的,什么也没有。

  梦中的朝弋并不觉得诧异,他缓慢地进入那间卧室,同那个朝窗台走去的人擦身而过。

  郁琰并没有看到他。

  朝弋沉默地走到贡桌前,看着那张被裱入相框的黑白遗像,然后是贡桌上的那份新的孕检报告,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在涌动。

  “它九周了,”那个人的声音忽然又在他身后响起,带着点几不可闻的笑意,“才一颗葡萄那么大。”

  “别难过了,我会……”

  雨停了。

  朝弋仍保持着一个转身想要拥抱谁的姿势,可周遭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太阳很晒,四下里环盈着蝉鸣蛙叫,视野中的空气烫得仿佛蒸腾起了白烟。

  片刻后,他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人的墓碑后。

  朝弋绕向前,却在那方陌生的石碑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姓,他愣了愣,心里并没有流过什么复杂的念头,反而变得很安静。

  于是他背倚着那块石碑盘腿坐下,仿佛已经做过很多遍似的,朝弋很平静地开始等一个人来。

  日头稍斜,他看见有个人打着把厚重的黑伞,正缓缓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等那人走近了,朝弋才看清了他怀里的那束花,橙黄色的向日葵,是那人身上的唯一一抹亮色,比这夏日里炽烈的日光还要灼人。

  “琰琰……”他兀自叫他。

  朝弋看见那人弯身把那束向日葵摆在他面前,天气很热,可这人却在薄t外头又叠遮了一件无领的长袖衬衣,可因为离得近,外套又微微敞开着,朝弋还是看见了这人微微隆起的腹部。

  “夏天了。”朝弋听见他说。

  再见到这人的时候,朝弋发现他脖颈上戴了一条围巾,很眼熟,像是自己很久之前送给他的那条。

  他瘦了很多,整个人单薄得就像是一张纸,就算被厚外套包裹着,也给人一种形销骨立、摇摇欲坠的感觉。

  依然是向日葵,然后这人忽然紧挨着那束花,坐到了他的碑前,就像是被他抱进了怀里。

  朝弋忽然很想和他说算了,好像也没什么可恨的,我也好像没那么爱你了。

  可那人什么都听不见,朝弋看见他熟练地点起一根烟,风很大,所以烟烧得也快,没一会儿就烧到底了。

  他就这么沉默不语地,把剩下的半包烟都烧完了。

  离开时这人俯下身,在石碑的那一小张照片上吻了吻。

  “以后没有花了,”他的语气忽然变得轻快,眼里似乎也有了一丝笑容,“不介意吧?”

  风里并没有另一个人的回答。

  朝弋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慌张地站起身,试图追上郁琰的背影,可面前似乎立着一堵无形的高墙,将他困死在这里。

  他只能看着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窗外雷鸣声响。

  从梦中惊醒的那一刻,朝弋仍然被那种窒息般的绝望感裹挟着,耳边仿佛依旧是那绵延的呼呼风声,他无助地喘|息着,脸上冰凉凉的,淌满了湿润又咸涩的眼泪。

  正当他心悸之时,却忽然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橙香顿时溢满了他的鼻息。

  朝弋对这个拥抱简直毫无抵抗能力,他抓着郁琰单薄的背部,后者则被迫承受着他疾风骤雨般的吻,百忙之中还能抽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揉着他脑后的发。

  “做噩梦了?”

  吻停了,郁琰用拇指替他蹭掉面颊上残留着的眼泪,与此同时,窗外一道惊雷乍亮,那一瞬的光亮照映在郁琰脸上,朝弋这才发现他眼神清明,不像是被吵醒的模样。

  已经好几次了。

  郁琰有时会在凌晨半夜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靠向他,然后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就好像是在确认他是否还是个活人一样。

  诧异归诧异,但朝弋并没有立即“醒来”揭穿他的行为。

  后来私下里去问施桐,这位住家医生想了想,认为他也许是缺乏安全感,又或是因为对朝弋过于关注,才会出现这样的行为,不过如果没有影响到日常生活的话,其实也没有必要制止他的这种举动。

  朝弋勉强对她猜测的前一个答案表示了认同。

  但很快施桐又道:“也有可能他曾经目睹过亲人、或是其他什么重要的人的离世,为此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

  “再加上孕期激素水平变化,情绪敏感易波动,部分人可能会面临焦虑、缺乏安全感等问题,这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最后施桐委婉地说:“特别是不健康的亲密关系,骤然将一个人同之前的职业和人际关系完全剥离开来,对他的身心肯定是会产生影响的。”

  窗外雨声不绝。

  借着那人怀里的体温和香气,朝弋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然后他听见那人又问:“要不要开灯?”

  朝弋没答应,只是揽着对方的肩臂,将人紧抱入怀里,过了会儿郁琰才听见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过的沙哑:“郁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