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从茂密的绿叶中漏出,留下大小不一的光斑,在柏油路上随风跃动。

  他们沿着长海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说几句闲话,大多时间都是安静的。

  路上的车辆很少,偶尔有几个背着书包、骑着单车的学生摁着“叮铃铃”地铃声从他们身边略过,带起一阵湿润的风,很快铃声和风就都消失不见了。

  转过弯,空气变得活泼起来,街边出现几家装潢别致的咖啡厅。咖啡厅在门外支起了木质的矮桌和椅子,穿着时尚的男男女女们放着空调屋不坐,各个坐在屋外的矮桌前,虽热出一身的汗,却又摆出悠闲自在的姿态。

  他们见怪不怪,又超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风中卷来了阵阵琴声。

  黎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隔着拥挤的人群,他看到前方的槐树下,有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儿正坐在地上自弹自唱。

  恬淡的曲调从男孩儿的手指间流出,时断时续,歌声也断断续续的,比起表演,更似是在练习,又像是大隐隐于市的乐手寻找新的灵感。

  黎景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向前,只是远远地看了一阵,自顾自地绕过了这个弹吉他的男孩。

  “你喜欢听歌吗?”姜佚明轻声问道。

  黎景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痒,他转身在路边的咖啡店买了两杯冰咖啡,一杯递给姜佚明,一杯则被他两口喝了小半。

  他们学着那些大人的模样,也坐在街角的方桌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望着道路两旁交织如流的人群。

  黎景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他偶尔会看看不远处的那个男孩儿,但大多时候都是放空的。

  落日熔金,脚下铺满了灿烂光明。耳边传来一阵沙沙的风声,男孩指尖时断时续的琴声也渐渐停息。

  就在那男孩儿背起吉他离开的刹那,黎景也站起身来。

  他扯了扯姜佚明的袖子,犹豫片刻后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沿着长海路继续向前走,走到夕阳坠落地平线,他们的眼前出现一个三层洋房。只见这洋房上挂了个木头招牌,上面用烫金的字体写着“远方琴行”几个字。

  黎景没有推门进去,他靠在墙壁上,抬头望向了二层的阳台。

  顺着黎景的目光,姜佚明看到阳台上有一排花盆,里面冒出杂乱而可爱的花草,微风拂过,惹得人心里酥酥痒痒。、

  隔着橱窗,姜佚明看到远方琴行里摆满了格式各样的乐器,流畅的乐声透过玻璃窗,丝丝缕缕钻进耳朵。

  黎景始终没有进去,他朝橱窗内看了一阵,轻声说:“以前我在这里学过琴。”

  姜佚明怔了片刻,问道:“吉他?”他看得出,黎景对今天街边弹吉他的那个男孩儿又是羡慕,又不愿靠近,只是,他却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

  黎景摇了摇头,有些委屈地说:“我喜欢吉他,但小时候父母非逼我学钢琴。”

  姜佚明愕然,片刻过后,才轻声说:“那后来呢?”

  “方老师,就是这家琴行的老板,他看我每次下了课总会到吉他教室看上一会儿,就问我是不是想学吉他。我说是啊,可我父母不允许。”黎景用手绞着衣角说道。

  姜佚明安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不过,黎景也不需要他的附和,仿佛只是为了诉说。他继续说道:“有一次,我妈来琴行给我交学费,方老师特地送了我一把木吉他。我父母没把这当回事儿,就当是个玩具带回家了。”

  说着,黎景脸上浮现出狡黠的表情,“我知道,这是方老师特意送给我的,别的小朋友都没有。方老师对我很好,从那以后,每次上完钢琴课,方老师都会额外教我弹吉他。”

  “我小时候那么讨厌钢琴,但是为了学吉他,竟然坚持学了那么多年。”

  姜佚明哑然失笑,说道:“这样看来,方老师教你吉他也不算是亏本买卖。”

  黎景也笑了。“再后来,我钢琴考完十级了,学校里的课业也越来越紧张,我爸连钢琴都不让我学了。”

  说到这里,黎景脸上的笑意消散殆尽。“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来过琴行,也再也没有练过吉他。”

  落日的余烬消弭,华灯尚未点燃。天色晦暗,就着玻璃窗内的明亮的灯光,黎景看到了姜佚明温暖而平和的目光。

  姜佚明轻轻拍了拍黎景的肩膀,他宽慰道:“既然你喜欢吉他,为什么不继续练呢?”

  “黎景,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起喜欢弹吉他。”

  黎景微微低下头,轻声问道:“像你这样的好学生,难道不觉得把宝贵的高中时间用来弹吉他是不务正业么?”

  姜佚明摇摇头,说:“不会啊。没有人能一直学习。别说是我,就算是市状元、省状元也不行。就算你一直待在图书馆、一直强迫自己学习,最后不也跑出来玩了吗?”

  黎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看着姜佚明平静而坦然的双眸,忽然觉得自己的情绪没那么紧绷了。

  许多因为压力的堆叠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在姜佚明的玩笑中土崩瓦解。

  是啊,就算他强迫自己整日待在图书馆里,不也是什么都没学下去么?

  他是高中生没错,高中是最紧要的关头也没错,但他是人,不是机器,是人就需要休息、需要放松。

  这很正常。

  回到家后,黎景打开衣帽间最里面的那个柜子,从柜子的角落中拿起了一把木吉他。

  这吉他尘封多年,放进柜子里,虽不见灰尘,弦却断了三根,琴头也出现了裂痕。

  这把吉他本就是几百块的入门款,若是按照黎景的脾气,合该重新换一把。只是,当他拿起吉他,手指拨动琴弦的刹那,许多往日的回忆却如潮水般涌来。

  于是,他换弦、调了音,将这把旧吉他重新拾了起来。

  早些年磨出的茧子早就软化褪去了,爬了几遍格子,摁弦的手就磨得生疼。

  不过,这苦他已经吃过一轮了。黎景小时候好歹练了那么多年的吉他,如今手一碰到琴,沉寂的肌肉记忆便又鲜活起来,乐声自然而然地在他指尖穿梭,连疼痛都被抚慰了。

  黎景不敢在父母面前练琴,只得趁着父母上班时,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偷偷练上一会儿,而后再匆匆忙忙地赶去图书馆或是辅导班。

  大多时候,他都与姜佚明坐在一起,或是学习,或是发呆。有时候姜佚明会邀请他一起出去转转,没什么目的,只是在街边游荡。

  他们既能谈天说地、什么都聊,也能安安静静地闲逛,什么都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