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离开房间的是季子祯，封文辛落到了后面，想了想，还是帮乔钧关上了门。
门锁咔哒一声响过之后，房间里又没有一点声音了。
秦家的厨师只会在饭点过来，清扫卫生的帮佣也是只在每周的固定时间才会来工作。顾管家不在，现在偌大的洋楼里，只有乔钧一个人。
季子祯的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秦星河是你的第一顺位。”
“他现在可是在忍受着失序症的折磨，疯了一样的精神波能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为什么你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他吗？
乔钧低头看向自己从醒来叫了秦星河的名字之后，就一直抖到现在的手指。
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乔钧才意识到自己在医院，对秦星河说了些什么话。
他仗着看到了秦星河对他的感情，隐瞒起自己真实的心意，对秦星河肆意说出些足以刺痛他们两人的话。
说不后悔，是骗人的。
他喜欢秦星河。亲手伤害到了喜欢的人，换谁都不忍心。
但是话只要能说出口，就肯定会在某种程度上表达出说话人的真心想法。
乔钧不能接受他们两个人不明不白的“恋爱”。
他想当机甲兵，想得到认可，想在别人眼里活得体面，不被任何身份束缚。
秦星河一直放不开他的人类身份，认为他和兽人无法相比，这让他觉得不公平。
乔钧在贫民区活了十几年，都没能被磨去那份看上去可笑的“自尊”。他也不想自尊被秦星河视而不见。
秦星河想把他当一个无法独立存在的玩意儿保护起来。这不能是恋爱。
这也不能是喜欢。
从来没从秦星河嘴里听到那句“喜欢”，这让乔钧忽然庆幸起来。
同时，麻意从指尖蔓延而上，藤蔓一样地缠上他的心脏，伸出倒钩刺进软肉。
乔钧深呼吸几次，猛地站起来。
左膝踉跄一下，乔钧迅速把身体的重心放到右腿上，才勉强站稳。
他抬起左腿原地活动了几下，试探着慢慢把脚落下，接着右脚跟上。这样重复过几步，乔钧迈开步子，往房间之外走去。
在医院的时候，医生强烈建议他卧床休养，他几乎没有复健的时间。还好七星的医疗水平在联邦名列前茅，他又是机甲部队的，给他做手术的医生和手术时使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所以即使左腿还有别扭的感觉，乔钧也能迅速适应。
几分钟后，秦家的大门打开又被关上，洋楼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
两个半小时后，乔钧踏着夜色，回到了机甲部队。
往宿舍走的时候，乔钧路上遇到了顾易。
顾易显然没想到乔钧会出现在这里。
他还记得下午他们在下面左等右等，也不见乔钧和秦星河两人下来，正想派个人上去看看的时候，这两人家里的管家忽然脸色大变，转身飞快向楼上跑去。
他们几个现役的机甲兵、护卫军、对空防御兵，愣是没一个人能追上管家的。
解时语和姜运这两个普通人更是远远落后。
顾易跑着，跟着来到了乔钧所在的楼层。他还没从“秦家连管家都这么厉害”的震撼里脱身出来，整个人忽然被一股精神波顶得生生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一个人类都是这样，那几个兽人更是一步也没办法靠近。
那位叫王择的对空防御兵，倒是跟上了管家和被临时叫来的一位医生的脚步，看上去已经对这种状况很熟悉了。
接着，没过多久，王择扶着眼神连焦点都没有的乔钧来到他们面前。
王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看到解时语和姜运气喘吁吁地匆匆赶来，先是对那两个人笑了笑以示安抚，然后把乔钧的手臂交到了季子祯和封文辛手里：“麻烦你们了。秦家的地址时语他们知道，盒子这里我走不开。”
季子祯揽住乔钧，封文辛则是对王择颔首：“交给我们。”
这几个人刚才在乔钧的病房帮忙收拾东西的时候，虽然互相之间没怎么交流，却给顾易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感。
不愧是星立大出来的同学。
顾易当时在心里感慨一句，目光落到了乔钧身上。
当时只看了一眼，顾易大惊。他从没见过乔钧这么憔悴的模样，即使是他们刚入伍那阵子，训练对他们来说最艰难的时期，他都没见过乔钧露出这副状态，像是灵魂被人抽空了一样。
他以为乔钧会在家休息更长时间，毕竟乔钧的事情已经在军部传遍了，褚云逸还特意给乔钧批了大半个月的假。
顾易上前和乔钧打招呼：“怎么来部队了？身体还好吗？”
乔钧对顾易笑笑：“来这里找祁医生复健。”
顾易的表情一僵。
乔钧没察觉到顾易的异样，向顾易告别之后，就往医疗室走去。
顾易看着乔钧的背影，久久挪不开视线。他倒不会不识趣地向乔钧打听今天在医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乔钧刚才的那个笑……不对，那能被称作“笑”吗？
顾易盯住乔钧的背影看了半天，最后边叹气边走开了。
今天正巧是祁布值班的日子。
见到不应该出现在门口的乔钧，祁布也没有任何意外，反而对乔钧招了招手：“来，有什么事找我，坐下说吧。”
乔钧按照祁布的话，来到沙发前坐下，直接说出自己的诉求：“祁医生，我希望您能帮我制定一套复健计划，能越快让我回归越好。”
祁布接了杯茶放到乔钧面前：“那天在病房里我说的话，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啊。”
乔钧接过茶，捧在手里，让热茶的温度把他的掌心暖起来。
他抬眼看了眼祁布的表情。对方是笑着的，看上去没有丝毫被乔钧的话冒犯到的意思。
乔钧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祁布的话，端起茶杯小口抿起来。
“我倒是能让你半个月之内恢复到原本九成的水平。”祁布毫不掩饰自己的视线，上下打量乔钧，“为了时刻掌握你的身体状况，不然这段时间你就住医疗室吧。你看起来也不像想回去住宿舍的样子。”
乔钧没多考虑，直接对祁布点了头：“谢谢，就这样吧。”
乔钧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了些东西，从那天起，在医疗室的内屋住下了。
不知道是为了乔钧，还是祁布原本就这么忙。从乔钧在医疗室住下后，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祁布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这一星期。除了乔钧联系了顾管家，在秦星河还在药物作用下睡着的时候去医院看了一眼，其余时间他都没有和秦星河有任何联系。
期间，季子祯和封文辛得了空，来看望过他的复健进度，也对秦星河的状况闭口不谈，唯一一次只是提了一句明天一队全体会出任务，以免乔钧担心。
乔钧当时谢过了他们提供的秦星河的消息，实际上他每天都有和顾管家联络，从秦星河醒来、出院、回归一队到出任务，每一个时间点他都很清楚。
他还特意请求顾管家不要把和他联系的事情告诉秦星河。
顾管家告诉他，秦星河状态稳定下来，医生调了试剂的量，让秦星河醒来的时候，正是休假的最后一天。
秦星河本来想找乔钧的，却被一队紧急召集，连给乔钧打个电话的功夫都没有。
这次任务的持续时间，连季子祯和封文辛都不知道，乔钧也没有问。他知道秦星河没有因为他的精神波的缺席而出现意外，已经够了。
他还没能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暂时见不到秦星河，对他来说虽然难熬，但是总是有好处的。
他不想再失去理智，口不择言地去让秦星河受伤了。
半个月的时间，即使过得艰难缓慢，也迎来了终点。
祁布靠在维修班某间房间的门边，抱臂看着乔钧，嘱咐道：“驾驶过程中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立刻按铃叫我。”
乔钧坐在模拟舱里，等待安全装置扣上，对下面的祁布点头。
祁布强调：“我是说‘任何’不对劲。操作不顺手啦，手脚使不上力啦，就算是突然很想拉屎这种想法也要告诉我。”
清竹在旁边露出“噫”的表情。
乔钧没意见：“我知道了。”
安全装置已经就位，模拟仓的上盖缓缓合起。
乔钧的周围变成一片黑暗，只有操作板亮起微弱的荧光。
右眼出现了他熟悉的界面，右耳传来清竹的声音：“乔钧，能听清吧。”
乔钧喉咙发紧，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是。”
清竹轻轻的笑声透过耳机进入乔钧的耳朵：“长时间没摸机甲，紧张了？没事的，这只是个模拟舱，不会伤到你的。”
乔钧沉了沉心神：“好。”
清竹：“那我继续了？接下来会播放你当时在二星被袭击的情况，我们根据分析数据做了模拟续写，直到你成功击毁对方机甲和地面的固定能量炮，这次模拟才会停止。准备好了吗——哦，对，不应该问你的。”
清竹的话音落下，乔钧的身体猛地被箍起，巨大的离心力让他的心跳急剧加快，在他耳边如同落雷。
他在快速下坠。
同时通讯器里传来顾易的提醒：“乔钧，你的速度太快，注意控制……”
顾易的话刚说到一半，乔钧已经拉起操作杆，把自己机甲的速度控制住了。
机甲在半空刹车后，有了先前的经验，乔钧轻易地看到了在他左下方的那台敌方机甲。
分明是那么显眼的目标，当时他却没有看到。
乔钧想着，手指飞快按下几个按钮，推拉着操作杆。机甲迅速从上方绕到了敌方机甲身后，左臂的能量炮升起，炮口对准对方的腿部推进器。
轰——！
一发能量炮发射出去，乔钧却没能收到击中目标的反馈。
他没有犹豫，立刻拉起高度，试图离开对方的锁定，同时将右臂的长刀甩出。
利刃出鞘的声音扰动了空气，乔钧耳边响起嗡鸣。
左手紧抓操作杆，对抗重力和机甲本身的阻力，指挥机甲绕过对方发射过来的能量炮，向对方俯冲而去。
左臂关节处传来一阵疼痛。
祁布和清竹站在角落，通过屏幕观察着乔钧的动作。
清竹看着看着，忽然“嘶”了一声：“乔钧这动作……怎么说呢，看起来好别扭。”
带着小心翼翼，看上去畏畏缩缩的，可是展开攻击的时候，却又给人一种不管不顾的拼死感，像是想和对手同归于尽，但是不得要领。
一整个扭曲别扭。
祁布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松表情，此时又添了些早如他所料的得意：“我早说了。第一次出任务就发生这么大的事故，精神再坚强的人也会留下后遗症。别说他这个新兵了，就算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伤成他那样，连痛觉都被封闭了，也会怕的。怕都会怕，再上机甲之后，区别就只有身体素质了。身体素质强，就能边怕边把机甲控制好。身体不行的，怎么都控制不住。”
祁布把远视眼镜抬到头上：“而且啊，这胳膊和腿不是原装的，就是会有影响。我说能给他恢复到九成，就是九成。可是驾驶机甲这种事，需要的是十分的状态，哪怕差了一丁点儿都不行。他现在肯定也已经感觉出来了。”
清竹和乔钧的关系好，听到祁布的话有些不舒服，为乔钧抱不平：“身体素质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乔钧是我见过的，心理素质算上乘的人了。”
祁布笑得露出自己的虎牙：“我不搞精神论，我只信事实和数据。等他下来，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清竹露出不服气的表情，祁布又多说了几句：“你搞机甲研究的，应该比我明白。有些材料是专门适合放在某个地方的，放错了位置，再坚固的东西也不会好用。乔钧的问题不在于行不行，而是合不合适。至少我现在看来，他的身体已经坏了，不适合做一个机甲兵。但是他的头脑冷静，判断力强，觉醒能力也独特，不做机甲兵，也会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祁布伸个懒腰：“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给机甲部队加了那么多光环。都是工作而已，在哪个岗位不能自豪呢。何必和自己过不去？他什么时候自己能想明白，不别扭了，他会变得很厉害的。”
清竹沉默下来。
前方的模拟舱突然停止了运动。
清竹立刻上前操作几下，解除模拟舱的安全高度限制。模拟舱缓缓降落下来。
嗤——
模拟舱的上盖打开，乔钧的手按着门边，一步一步走下来，脚步看上去有些踉跄，左脚落下的时候有不寻常的弯折。
但他没有在意自己的腿，或是已经开始颤抖的手臂。他的眼神一直落在祁布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