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雨,无边的海面席卷来一层浓郁的白雾。赤红球鼻首破云而出,沉稳行驶,渐渐显露巨轮宏伟的雄姿。

  林景年跟着一行人登船,头颅稍低,眉眼间忧愁难消。

  车太田戳他:“福福,这马上临了了,你想到办法没有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林景年向检查的人出示烫金请柬,接着手腕被绑了一条编花鹿绒线绳。

  这类似于宴会中的通行证,更有钱的则是金线,其次银线,最后才是鹿茸线。

  穿过喧杂的衣香鬓影,接待将他们引领至中层休息层,放下房卡便离开了。

  林景年没带什么,但这会也没什么心情收拾。

  孤零零地站到首楼甲板吹风,初冬寒风化作无数根钢针,细细密密地刺进皮肤,汹涌的海浪拍打船身,雪白的泡沫浸湿了他的裤腿。

  身后是靡费堂皇的宴会,亮着纸醉金迷的灯光,住的是一群珠光宝气的上流绅士与名媛。

  他侧脸望了一眼,就是在这个充斥着贵气的地方,孟策舟断了一条腿。

  如今的情况和小说的不同的,少了原著里的孟策舟第一次低谷期、发布会抄袭风波,以及那些诸多卧底,都没有出场了。

  而是直接来到了原著里的大结局,孟策舟和商知许最后的较量。

  临近大结局孟策舟被突然降智,干了一系列蠢事,把孟氏多年积累的大众口碑与内部毁于一旦,孟氏人心涣散,深知没有翻盘可能,孟策舟利用了这次拍卖会,派出全部人手围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拉上商知许共沉沦。

  当然难敌主角光环,最后的结果是孟策舟被反杀打断一条腿,孟家被抄,最后被原主一碗毒药了结。

  但现在完全反了,组局人变成了商知许,应邀参加的则成了孟策舟,二人位置完全颠倒。

  林景年一时犯了难。

  原著里,孟策舟是在宴会半截带着人杀来的,可中途,所乘坐的游轮螺旋桨被动了手脚,缠满海带最终坠船,也因此商知许才会有机会反杀。

  他现在,阻止孟策舟是来不及了,只能让他换船,待到宴会结束就好。

  “我不给他下毒,大结局他就死不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林景年眺望茫茫无际的白烟,海面像是被一层薄纱蒙上:“外界疯传商垣悲伤而重病不起,商家内部动荡,各个产业已经被孟家打压的濒临破产。外界尚此传闻,而商氏内部实际情况可见一斑。”

  放在平常,哪家媒体嫌命长了敢这样报道商氏。

  现在眼下这种传闻,恰是证明商氏已经外强中干。

  真是奇怪了,为什么现实和原著都是反着来的?

  车太田叹气,歪头:“要不你找许执试试?说不定商晚承有什么法子呢。”

  “这跟商晚承有什么关系?”林景年不解。

  “一对啊,都是两口子了,也算半个自家人。”车太田耸肩:“这都大结局了,你不试一把?”

  “怪不得他最近总跟许执一块出现……”

  林景年走进,软趴趴地趴在扶手边上,脸颊枕着交叠的手臂,因为雾气而洇湿眼睫,跟眼底赤红的血丝一衬,跟刚哭过一场似的。

  他不情不愿的嘟囔:“那个混蛋都不理我了,我现在跟他已经分手了!他要干嘛就干嘛啊,关我什么事……”

  如今,他是背负了一身的骂名和罪责,出个门都得躲着孟坤与何老他们的人,头上还得顶着一顶“卧底”的帽子,偏偏解释了还没人相信。

  ……不过也是,像穿越这种玄乎的借口,也没几个人会信。

  但孟策舟总不能不相信吧?都救了他那么多次了,没有一句感谢也就算了,现在还一脚给他踹了!

  混蛋——

  说什么信他保护他喜欢他,都是骗人的!

  孟策舟肯定一点也不喜欢他。

  越想,林景年浑身就跟被扔进绞肉机里反复碾压的一样痛苦,整个人被一层浓浓的悲伤包裹,偏偏被捂住了嘴巴,再多的委屈和苦楚都得往肚子里吞。

  算了,算了。

  他这样安慰自己。

  再救这一回,要是孟策舟能后悔,幡然醒悟,他倒是可以大发慈悲的原谅他这一次。

  不然,他就真的不喜欢孟策舟了。

  林景年转头,彻底埋进臂弯。

  汹涌翻滚的海浪涛声依旧,穿过一楼的窗户和热闹宴会,夹杂着一丝呜咽消失在尾端。

  -

  孟策舟伫立那扇落地窗前,落日光霞透过玻璃,落在他脸上像是打了一层绚烂的彩釉。

  高毅快步进来:“孟总,查明白了,商知许在登船前安排了大量雇佣兵,且这次拍卖的东西也没什么稀罕玩意,办跟不办一样,他肯定是想对您动手。”

  商氏虚弱,商垣病重,老二已经向孟氏投诚,商知许现在跟光杆司令没区别,加上孟氏的针对,基本可以跟国家申请破产保护了。

  而他最憎恨的,就是孟总,现在想拉他们下水,已经不屑掩饰了。

  做如此显眼的局让他们进套。

  傻子才会去。

  孟策舟抬手抚上玻璃,目光落在某处,玻璃映着的倒影有些模糊。

  许久,他问:“就这么多吗?”

  “呃、”高毅犹豫地看了蓝烟一眼,支支吾吾道:“邀请的都是业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再不济也是些名流,林景年……不知道为什么,也收到了请帖。”

  “他收到请帖?”蓝烟皱眉,回头朝孟策舟道:“商知许睚眦必报,之前就多次看不惯他,现在肯定是趁这次机会一并收拾了林景年。他形单影只,恐怕危险。”

  “江总监也在,他应该……会护着林景年吧?”高毅傻乎乎笑道:“我觉得江总监挺喜欢林景年的,他俩还挺般配。”

  “……”

  孟策舟脸色铁青,侧眼凉飕飕地瞥他。

  蓝烟连忙喝道:“胡说什么!一个卧底还能蹦跶多久,出事就出事了,我们关心他做什么!”

  高毅自知说错话,退至一边乖乖闭嘴。

  过了会,高毅才恍然大悟:“所以孟总那天放林景年回去,是为了留着跟林家一块收拾了啊!原来是早就预料到今天啊,省得自己动手……”

  “……”

  蓝烟无语扶额:“闭嘴吧你。”

  最后完全出乎高毅预料,孟策舟去了拍卖会。

  不过游轮已经离开,好在还有船艇备着,他们可以坐这个去。

  码头,高毅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所以,我们还要再等一会?”

  商晚承点点头:“对,刚开始的那艘船有点问题,他们现在在收拾另外一条,几分钟就好了。”

  高毅默默吐槽商家人的办事效率。

  孟策舟缓缓走来,大衣被风吹得尾端飞扬,深邃锋利的面容无比阴沉,身边跟着脸色煞白的白茶,正朝着码头稳步走来。

  简单听了情况,“原本的船开不了,我格外选的船艘也不能用,可真巧啊。”

  在他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商晚承一身冷汗虚冒,胡乱点点头。

  随后孟策舟不再关注他,而是抬眼,眺望远方充满迷茫与神秘的海岸。

  灯塔探照灯难以刺破云雾而显得只有模糊一个光点,海面蔼蔼,似乎被一层白纱蒙住了内里各种诡谲云涌。

  当年,就是这片海,算是给他可笑的一生画了句号。

  高毅心里还在嘀咕自家孟总上赶着进商知许的圈套干嘛,回头便对上那一双如孤狼般闪着寒光的眸子。

  他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

  而游轮。

  “啪”一声双手合十,林景年虔诚地拜了拜许执。

  “干嘛啊。”许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推开他。

  “谢谢你愿意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好。”林景年眼巴巴地看着他:“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救孟策舟。”

  “嘁,换个船的事。对了,你说的真的假的?真有人想这次嘎孟总啊?”许执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这里不方便,等回头再解释。”

  给孟策舟换了船,接下来他只需要摆平商知许,这样大结局就顺利度过啦。

  就有可能回到现实世界,去跟外婆和妈妈团聚了!

  “我现在心情好,说吧,你想要什么!”林景年一扫阴郁,开朗道:“本福大人就开恩这一次。”

  他有样学样,双臂一抱,鼻孔看人,学许执学的三分像。

  立马遭许执白眼:“就你?能干啥?也就炸点鸡蛋花了。”

  “嘿嘿,炸鸡蛋花也行,我拿手。”林景年蹭蹭鼻尖。

  “景年?”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等会宴会,不要乱跑,你人生地不熟的,跟着我吧。”

  冷不丁一声,吓得林景年一激灵,转身撞上一面肉.体,痛的他捂着额头吸气。

  “景年!没事吧!”江眠不顾自己生疼的胸膛,慌忙先扶助他,满脸愧疚:“是我唐突了,明知你胆小,应该先打声招呼。”

  林景年被搀扶着坐到沙发,好在江眠离得远,撞得不算严重,只是额头红了一块。

  车太田跑楼下找医生了。

  “真笨啊,打声招呼都能被吓成这样,也不知道林少川看中你那里,竟然会把你送到孟策舟身边,也不知道孟策舟瞎了哪只眼,竟然会看上你。”

  商知许浑身散发戾气,眉眼跟刀片似的狠狠划过他,轻嗤:

  “一个没用到推个人都能落下把柄的人,也活该被孟策舟扫地出门,蠢东西。”

  见他带着一行人来,身边又跟着春光满面的张学晨,江眠拳头紧了紧,起身挡在他们中间,目光警惕:

  “有事论事,林景年还在,不要吓到他。”

  江眠一改往常柔和,连仅剩的一点温润也全无,本就像毫无攻击力的林鹿,却还不容置喙态度地护着身后更弱小的动物。

  不自量力。

  看得商知许鼻息加重,一双眼睛更恨不得现在就撕碎林景年。

  “你倒是护着他……我还没怎么样呢,就一副生怕我对付林景年的样子,你可真是好样的啊,江眠。”

  他几乎狞笑着朝江眠靠近:“怎么当初跟我谈恋爱的时候一点看不出来,你其实还挺会维护人啊?你喜欢他?喜欢多久了?还是已经上床了?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弱不经风’,床上的时候谁在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他脸侧就挨了一记拳头。

  他起身,指着林景年目眦欲裂:“你踏马个臭婊.子敢打我?你不想活了!”

  “我打的就是你!”

  林景年丝毫不惧他,即使下一秒又被江眠挡在身后,他仍朝商知许扬起冷笑:“我忍你很久了,今天既然一切都要了结,那我也用不着继续忍。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婊.子,那我问你,你算什么?出轨的杂种还是脚踏两条船的贱男人?江眠哥对你那么好,要不是他你现在在哪个角落被人欺负还说不定,你却每次都要侮辱他、怀疑他!

  从前,他对你也算是百依百顺,可你呢?你却背着他跟张学晨厮混!他跟你分手,你却还要咄咄逼人,装什么装?你不就是因为自己出.轨心虚想倒打一耙吗!”

  “你说什么!”商知许怒吼,额间青筋暴起:“来人,叫人来!全部都给我滚过来!”

  “……是。”

  商知许脸红脖子粗,张张嘴,气的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只指着林景年,血红的眼睛恨不得一掌拍碎他。

  “你有种,好、姓林的你有种,今天既然敢说,就得给我有力气受得住后果!”

  林景年直接推开江眠,直视他:“受得住,你既然能因为张学晨愿意和江眠哥分手,我为什么就受不住?你要是真不想当个怂包,就直接一枪毙了我。当然,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说。

  你现在如此恼羞成怒,是因为被我说对了,你就是心虚出.轨,什么江眠哥太冷淡都是狗屁话!你就是个从头到尾懦弱没有担当的怂包!”

  “你妈的……”

  商知许骂道,很快,那些人手纷纷到齐,虎背熊腰的保镖瞬间填满整片休息区。

  商知许毫不犹豫地从保镖腰间掏出个黑色东西,下一秒,黑漆漆的枪.口对准林景年的额头。

  “你干什么!”江眠被吓到了,但还是拽住了林景年,站在他身边:“你要杀人是吗,那连我一块毙了吧!”

  商知许瞪眼:“你踏马别以为我不敢!”

  “商大少!”

  许执拨开人群,终于开口:“小林总还在游轮里,您这样贸然拿枪指着他的亲弟弟,万一他来了,届时可不好解释了。”

  “林少川只是我身边的一条哈巴狗,别说拿枪指,就算杀了他老子他还敢还手不成?”商知许恶狠狠冲林景年一笑:

  “你的好哥哥怕是有心无力,孟策舟不久也会死在我的枪下,而你,就当是黄泉路上给他当个伴。”

  “当不了了!”林景年微微一笑,眼睛明亮狡黠:“商大少,刚才我已经报警了,现在经常已经到了甲板,离这里只剩两分钟的路程。”

  “什么?”商知许脸色突变,几乎是一瞬间,他扣动扳机,却被江眠挺身扑到怀里,冰凉的枪口对准他的腹部,商知许几乎想也没想,立马拔出拿枪的手,抬脚踢开他。

  那一脚力道极狠,江眠痛哀一声,捂着麻木的腹部又迅速扑上去不让他靠近。

  “跑……景年……快……”

  时间紧迫,商知许冲身后人喝道:“抓住他啊!”

  一声令下,几十余人饿狼般冲林景年扑过去,商知许再次抬脚猛踹江眠,江眠嘴角渗血,死死抱着他不松手。

  许执把林景年护在身下生生挨了几十拳,车太田风风火火地回来也一头扎进支援。

  场面顿时混乱成一团,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突然,一声爆.炸般的巨响,所有人仿佛被定格般纷纷寻找源头。

  转眼,林景年摸着带血的额头,呆愣地望着沾了鲜血的手,而他面前,张学晨拿着半截碎掉的花瓶,纤瘦的腿肚子还在不停打颤。

  “我也忍你……很久了,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下不来台?我只不过是……喜欢知许,你欺人太甚……”

  “当啷”

  半截花瓶花落到地面。

  警察从休息区两侧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立刻控制了在场所有危险分子,商知许手.枪被缴,跟张学晨纷纷被压回了警船,车太田被带走做笔录。

  江眠内脏破裂,昏迷不醒,已经被送走,许执还在医务室包扎伤口。

  动静太大,拍卖会中断,尤其是看到一群身穿制服的警察压着商知许和另外几个人离开,那些个贵胄吓得当场抱头,游轮里上千号人人心惶惶。

  林景年拒绝了医生,只做个简单包扎。

  一侧警船缓缓驶离,由于牵扯到案件,游轮被迫按原路线返回,所有人员接受调查。

  他越过空无一人的宴会,再次孤零零地站到甲板扶手边。

  白净的脸庞血痕蜿蜒,沾染一侧睫毛,微微垂着,遮住黑曜石般的瞳孔。

  “结束了……”

  蓝白警船缓缓远离,深夜,天穹洁净,四周阒寂。

  笼罩一整天的浓雾顷刻如潮水般褪去,吐出苍茫幽深的海面。

  确实结束了。

  能遏制商知许的只有孟策舟,而如今人还在半路,避免俩人交手,他只能选择报警,以掏.枪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把人抓起来。

  虽然商家势大,或许第二天商知许就会完璧归赵。

  不过无所谓,能拖一会是一会,撑过大结局最好。

  眼下看,确实,一切都结束了。

  就好像一颗悬在头顶的陨石陡然消失,林景年终于能松一口气,极目向海面望去。

  幽暗的海面与漆黑的天幕连为一体,宛若一张无尽深渊黑口,似乎下一秒便能一口吞噬掉他们。

  林景年吹了很久的风,吹得手指冰凉,伤口麻木也没离开。

  似乎在等什么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咸湿冰凉的海风铺面,沉闷的鸣笛,一艘暗色船艇刺破黑暗,正缓慢朝他们驶来。

  离得越近,他似乎看到那艘船狼藉满地,触目惊心的血痕、密密麻麻的弹孔以及,船身黑色的破裂撞击痕迹。

  孟策舟!

  下一秒,林景年瞪大眼睛,浑身血液倒流。

  冲破黑暗后显现的不是楼,而是一把勃朗宁手枪,漆黑的洞口遥遥对准了他。

  以及,孟策舟那张冷峻的脸。

  一张……双眸窜动滔天恨意,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