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还没有抱多久,御剑的速度缓了下来。落地后路归衍迅速松开手,向彦青霜道谢。再支起身体的时候,眼前一阵眩晕。

  彦青霜按住他肩:“是为师的错,不该这么快。前方不远处有个小镇,正好饿了,吃点东西。”

  辟谷之人很少言饿,顶着爱徒好奇的眼光,彦青霜镇定自若地往镇门口走去。

  路归衍抬起脚,还是有点晕。

  彦青霜注意到了,过来很自然牵住他的手:“走了。”

  路归衍看着交握的双手,高大的背影,过快的心跳依旧没能缓下来。

  上一次被师尊这么牵着,还是刚入师门的时候。

  路归衍是在很小的时候被彦青霜救下来的。

  他记事时就是与阿娘相依为命。

  阿娘很漂亮,但当漂亮与贫穷和孱弱绑定,就成了催命符。

  记忆里的阿娘脾气并不好,动不动就对他又打又骂,说他不该生下来。

  有人说阿娘是大户人家的外室,被抓奸后放弃的一方。还有人说阿娘是妓女,因为有了孩子年老色衰,才流落街头。

  纵使阿娘对他很差,那也是他唯一的亲人。所以每次有人诋毁阿娘,他就会跟人打架。一开始只能单方面被欺负,后来能把人揍得体无完肤。再后来,仅凭那双恶狠狠的眼睛,附近的小孩就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但阿娘还是死了,死在一群模样周正的衣冠禽兽面前。

  年少的他不懂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阿娘面有淤青衣衫不整,漂亮的大眼睛满是血丝。她的手臂无力搭在床沿,殷红的血滴答进地上的银钵。

  对着他的最后一句话歇斯底里:“你怎么又来了!滚!”

  大眼睛就那么看着他,闭不上了。

  那群禽兽转头看到他,面目狰狞。

  他满脸泪痕,蹦跶着短手短腿拼命挣扎,几个大人都按不住,还被打伤打残。那些人一招呼,整个村子的人竟然都过来帮忙。

  一个小孩能有多少手段,很快被棍棒制服。

  小孩要被打死了,依旧不肯服输,找准机会死死咬住一人的胳膊,撕扯下来肉块,张着血盆大口傻笑,眼神凶得要吃人。

  他发誓,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他们一起陪葬!

  路过的人惊喜“咦”了声,抢走他,一挥手那些人就瘫软在地身首异处。

  仙人带着他买了新衣服,吃了顿好吃的。

  那天雪很大,仙人的手却很暖。

  仙人弯着腰,在仍有敌意的他面前放了个灵力做成的烟花,在他开心的时候不紧不慢摸上他的头,满足地揉了揉。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本座的徒弟。本座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乖,叫师尊。”

  “师尊。”

  他仰着脸,看向那一缕光。

  逆着光的仙人貌美无双。

  他感觉四周的雪都下得慢了,风声呼啸,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还不会应对陌生人的友善,肿得像猪头的脸咧开一个笑,阴测测的,门牙上还缺了个小口。

  仙人笑得更开心了,拂去落在他头顶的雪花。

  他迈着小短腿跟上仙人的步伐,擦擦手小心牵住飘逸的袖摆。

  人群拥挤,小豆丁快要被挤走,小手滑进宽大温暖的掌心,被牢牢牵住。

  “人多,不要走散了。”

  刚到琼瑶派的时候因为丧母之痛走不出来,师尊便与他同吃同住,照顾无微不至。

  初见的师尊温柔美丽,以至于后来他都觉得当时记错了。

  因为师尊其实不爱笑,也不爱和人说话,眉眼之间很少有情绪流露,很多时候都是闭关或是握着书卷看书。

  小朋友叽叽喳喳吵闹不停,师尊会安静听完,然后细心指点练剑学习。

  除了很严苛整天面无表情,每次不认真都会被罚跑山、罚到藏书阁抄书、罚去药堂摘药、罚给药田除草、罚接农户的苦力委托、罚……以外,没什么别的毛病。

  严师出高徒,他很感激也很庆幸,努力刻苦学习,争取不给师尊惹一点麻烦。

  可那份恩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

  大概是某日练剑太狠晕倒,被师尊抱着回的寝卧?

  这让他发觉,看起来冷冰冰的人,怀抱也是温暖的。

  还是因为某日不小心撞见师尊沐浴,月光下师尊美艳侬丽,又恰好笑了的惊鸿一瞥?

  又或是某日,偶然瞥见师尊蹲在地上和蚂蚁聊天,有说有笑。落日的余晖正好打在师尊白玉无瑕的侧脸,拉长的剪影却显得格外孤独寂寥。

  怎么会呢,师尊那么强大,又有那么多人喜欢,怎么会孤独呢?

  路归衍说不上来这份想起来就让心砰砰乱跳的心情代表什么,可血气方刚的幻想对象逐渐变质。

  在某日清晨醒来,他意识到,这份感情早在不知不觉中就扎根发芽,枝繁叶茂。

  师尊是他的师长,怎么可以有这种冒犯的心态。更重要的是,师尊修无情道。

  无情道能对人动情,一旦动情,几百年道行毁于一旦。

  他并不奢求师尊会对自己的徒弟动情,但也不希望成为师尊的烦恼。

  就算不是师徒,师尊也不可能接受他。

  又幸好是师徒,能让他有接近师尊的机会。

  正因如此,才更应该远离师尊。那些秘而不宣的感情,就该永远埋葬。

  而此次经历了这些事,路归衍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和师尊相处。他不甘心只做师尊眼里的小孩,又害怕被师尊发现心思,心生厌恶。

  转念一想,被师尊误会心仪合欢宗宗主也好。等一会儿和师尊好好分别,不要再越陷越深了。

  路归衍长长呼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手从彦青霜掌心抽出来。

  彦青霜没有回头,只是握的力道大了些。

  “人多,不要走散了。”

  路归衍眼睛微微瞪大。

  路归衍停住脚步,被拉扯的彦青霜回过身,微微偏头。

  “师尊,弟子长大了不会丢,可以自己走。”

  彦青霜没说什么,松开人转向旁边的小店:“就这吧。”

  彦青霜踏进门店寻了处人少偏僻的桌落座开始翻看菜单。

  路归衍依旧神思不属。

  彦青霜指节点点桌面,唤了好几声“阿衍”。

  “啊,什么?”

  “问你吃不吃这个。想什么这么出神,问好几遍都不回话。”

  “吃。”

  彦青霜叫来小二,点完菜后叮嘱道:“不放葱,少辣。谢谢。”

  两人安静吃着饭,隔壁桌来了几个五大三粗的人,往那儿一坐地板都震了几震。

  “听说没啊,合欢宗有喜事了,还是跟琼瑶派!”

  “哈哈哈,我听到的可是合欢宗宗主被一个小辈玩弄感情,都到谈婚论嫁那一步,新人却跑路了。”

  “啥?怎么我听的版本是合欢宗宗主被人穷追不舍,软磨硬泡才同意婚事,而且还是合欢宗宗主自己临时变卦。因为听内部人士说,他们宗主一直不见人影,就是为了逃婚!”

  “天啦,堂堂一宗之主,居然被一个小辈追得不敢露面?”

  彦青霜:……

  路归衍:……

  明明哪个版本都不对。

  “对了,你们知道那个小辈什么来头吗?”

  “听说是那个什么彦宗师的弟子,小小年纪就结丹,悬赏任务不要命地接。”

  “彦宗师?是不是五十年前被琼瑶派请进去的散修彦青霜?当年悬赏任务完成率稳居榜首。”

  “是啊,当年他可是名头响亮!不过进琼瑶派就金盆洗手了,说要专心教学。结果拒绝琼瑶派给他分配任何徒弟,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个徒弟回来。”

  “原来如此,看这徒弟天天接任务,肯定是想超越自己的师尊。”

  彦青霜转转水杯仔细看了看,才举起挨着唇角,恰好遮住愉悦上翘的弧度。

  路归衍解释:“师尊,弟子并无此想法,只是觉得能多赚些钱是好的。”

  “为什么不这么想?”彦青霜认真看着路归衍,“身为本座的弟子,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本座自然也是高兴的。做得好。”

  隔壁桌谈话声突然弱了一点,但仍然影响不了修仙者发达的耳识。

  “那个徒弟也有点邪门,他待的那个村子,在他被带走不久后,被一把火烧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我去,这么凶残!知道是谁干的吗?”

  “都烧光了,谁知道是谁。”

  “那你怎么知道被烧了?”

  被质问的人愣了愣:“传闻是这样。哎呀,你问这么清楚做什么。”

  路归衍握住茶杯的手都在颤抖,茶水也溅出来不少。阿娘死前的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现,尤其是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彦青霜转转杯子抿了口,许久没见徒弟这眼神了。曾经寻寻觅觅之物,如今看来,更多的却是心疼。

  他提着茶壶,碰了碰徒弟的杯子。

  路归衍如梦初醒,周身戾气迅速收敛。

  彦青霜一边倒茶一边说:“烧村子这事,如果你想知道是谁做的,为师可以去查一查。”

  “不必了,”路归衍语气僵硬,“死了挺好。为民除害。”

  “抱歉师尊,弟子失态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弟子不该心存怨恨。”

  “有何不可呢。”彦青霜点点他额头,语气意味深长,“为师又没有教过你不能有仇必报,关键,得师出有名。”

  路归衍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未曾了解过真正的师尊。师尊在进入琼瑶派前后,做过什么,又经历过什么。

  师尊应该是爱笑的,但为什么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