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韩卓端着刚熬好的药走了进来,段明烛看了一眼那漆黑的药碗,说:“那先生喂我用药,可好?”

  沈扶沉默片刻,叹道:“臣迟早都是要离开京城的。陛下这又是何必呢?”

  段明烛咬了咬唇,低声说:“我希望事情还有转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想跟你好好谈谈。”

  沈扶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垂眸看地,静静道:“该说的话,那日臣都已经说了。如今,臣已经没有未尽之言了。”

  段明烛微抿唇,看着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沈扶抢了先:“之前的事,臣并没有挂怀。也希望陛下不要总是沉溺于过往。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总该以江山社稷为重。”

  听到这话,段明烛懊恼到了极点,赌气一般端来药碗,一口气灌了下去,苦得他心里都在发涩。他实在是太讨厌沈扶了,恨不得让他马上出去,可是他又舍不得,沈扶不日离京,如今,还能看他几眼呢。

  喝完了药,沈扶站起身来,让韩卓扶他躺下。

  身后的软垫被取走,段明烛看他连亲自扶他躺下都不愿,心里的失望已经无以复加。他忍着难受,低声说:“那先生给我弹个琴,这个要求总不过分罢?”

  沈扶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韩卓吩咐人搬来琴案和七弦琴,沈扶在琴案后落座。这并不是他自己的琴,用起来颇为手生。他先是信手试了几个音,熟悉了片刻过后,紧接着开始拨弄琴弦,清丽的琴音从他指间流出,曲调婉转而萧索。段明烛一听,原来是一曲《离亭怨》。

  段明烛侧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扶专注的神色。那琴音哀而不伤,悲而不戚,只流淌着几缕离情别绪。像是飞旋在空中的枯叶,无根无蒂,最终飘荡至湖面,无声无息。

  这几天,他不停地在想今后沈扶若是走了,他该怎么办。自古以来,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他起初并不相信。只是如今,他却不得不相信了。想到这里,段明烛自嘲一笑。谁能料到,不过二十岁出头的他,就要当一个孤家寡人了呢。

  若是可以,他多想强行将沈扶留下。哪怕是革去他的官职,将他软禁在养心殿里锁起来,让他哪里都去不了。就像当初,他刚从诏狱中把他救出来那样。

  耳边的琴声愈来愈幽远,离别的愁绪引人潸然泪下。段明烛心里实在难受,枕头都被他洇了一小块泪渍。

  不知不觉间,沈扶已经抚了一个时辰的琴。等到段明烛的低烧退下去的时候,只见他已经睡着了。沈扶望着他熟睡的模样,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养心殿。

  ***

  吏部的调任文书大概就快下来了,可却一直没有物色到新的翰林院掌院学士。

  次日午后,沈扶正准备先将手头的公务交接给两名侍读学士,恰在此时,一个养心殿的宫女突然来了翰林院,十分焦急的模样。

  “沈大人,陛下又发起高烧来了,比昨日更严重,您快去看看吧。”

  沈扶面色一变,头也不回地向养心殿走去。

第86章 欺暗室(一)

  走在前往养心殿的路上,沈扶一阵压制不住的心悸,仿佛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实在是太担心段明烛的身体了。

  去年因林靖瑶过世,段明烛曾经高烧反复过整整半个月。在那期间,沈扶始终悬着一颗心放不下来。后来即使病好了,段明烛也一直嗜睡且精神不济,养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有了起色。

  沈扶实在不愿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守在殿外的侍卫向他抱拳行了一礼。沈扶走进西暖阁,隔着屏风,看到御医正在为其诊脉,他不便上前打搅,于是静静地候在了屏风外。

  一炷香之后,御医已经诊完了脉,到一旁去开方子。沈扶本想问问御医陛下病情如何,屏风里面却传来声音。

  “是先生来了吗?”

  沈扶顿足,敛眸行了一揖礼:“微臣见过陛下。”

  段明烛:“先生上前来。”

  沈扶走进屏风,果然瞧见段明烛躺在榻上,额头上还覆着退烧用的湿帕,他不由心尖一紧。

  沈扶望着他的病容,低声问:“陛下昨日不是已经退烧了吗?”

  段明烛半阖着眸,看上去十分精神不济:“我也不知为何……先生,我好难受。”

  沈扶轻叹,坐到了床边的兀凳上:“陛下的医术本就在几位御医之上,难道陛下都不知病因么?”

  段明烛轻声说:“医不自治。先生要我如何给自己治病呢?”

  沈扶这下无言以对了,他想起前日段明烛在府外淋了两个时辰的雨,不禁心下一阵自责。

  段明烛看出了他心中想法,他到底不愿沈扶过于担忧,于是出言安慰道:“不过也并不严重的,没什么大事。”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是先生愿意留下来,想必我也会好的更快些。”

  听到这话,沈扶轻叹:“陛下现在不要想这些事情,安心养病才是。”

  他在病中,这样沈扶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离京的。

  段明烛又说:“我若是一直好不起来,会耽误先生调任吗?”

  沈扶的目光微微一滞,没有说话。

  段明烛垂下眼帘:“若非先生执意离开,我是不会生病的。”

  “……是臣的错。”

  “那先生别走,好不好?”段明烛的手从被子里钻出来,握住沈扶的手腕,小声道。“母妃临终时,先生曾经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会好好辅佐我,不会不要我的。”

  沈扶本能般想收回手,却又觉段明烛的手心因发烧而滚烫,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臣不敢。臣即便到了地方上,依旧会忠于陛下。”

  “可是我想要先生在我身边……”说到这里,段明烛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咬了咬唇,眼尾都染了红。因在病中,此时的他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沈扶望着他的眼睛,一时哑然。

  那日夜晚,段明烛喝得烂醉,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乞求他的垂怜。而他就是因为这个眼神而下意识退让,却犯下大错。

  想到这里,沈扶强行将手抽离出来,站起身行了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