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上面写着:

  臣以弱才,任职翰林,掌制诰、详正文书,备天子顾问。十三载来,于社稷无尺寸之功,无毫厘之德。愧疚之心,日增月盛。臣闻之畏途难涉,高位难居。臣自揣非宜,无一时一刻不思退避,岂敢营私贪位,以贻士大夫之忧。臣请自离京城,任职地方。以督厥咎,俯伏待命。惟圣明鉴其诚而批准之,臣不胜激切哀鸣之至。

  谨奏。

  翰林院掌院学士臣沈扶

  昭宁二年十月十三

  ……

  直到看到最后一句话,那封奏疏已经被段明烛攥出了褶皱。他艰难地抬起头,紧紧盯着沈扶,剑眉已经拧作一团:“先生……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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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奏疏内容有参考叶向高《乞休第二十三疏》、陈寿《三国志 诸葛亮传》。

第83章 离亭怨(二)

  沈扶始终低敛着的眸中尽是哀戚:“臣不堪重任,有负陛下。自请离京,望陛下恩典。”

  说罢,他再次俯下身去,额头触到地上。

  段明烛脸上流露出惧色,他愣了片刻,摆摆手示意韩卓退下。韩卓行礼后便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段明烛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道:“先生为什么想走?”他顿了顿,“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吗?”

  沈扶抬起眸子,仔细看去,他的眼睛里还有血丝。

  “先生。”段明烛突然握住他的手,焦急地解释道,“昨晚我喝醉了,什么意识都没有了,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先生的事,你原谅我,好不好?”

  沈扶目光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喝那么多酒了!”段明烛始终握着他的手不放。他想起数年之前在北境的一次庆功宴上,他也是喝得烂醉,醉后的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当晚包括贺浔在内的几个近卫都知道了他喜欢的人是沈扶。

  酒量这般差,昨日还喝那么多酒……段明烛顿时后悔不已。

  “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先生就当昨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段明烛满眼都是渴求地看着他。“好不好,先生?”

  沈扶闭了闭眸,缓缓叹了一口气。

  昨晚在养心殿中,每一个画面,每一声喘息,每一个亲吻,每一次侵犯,都真真切切刻在了他的肺腑里。沈扶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够感受到那种撕裂一般的疼痛,以及在疼痛的余韵里,还有那么一丝难以启齿的欢愉。

  直到那场侵犯结束之后,段明烛睡着了,沈扶已然是万念俱灰。他终于知道,他对段明烛的感情,根本不是什么君臣之情,师生之谊。而是……

  男女之情。

  即便这份情是两情相悦,可段明烛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他将来会册封皇后,广纳六宫,他决不允许自己对段明烛有任何超出君臣师生之外的情意。

  所以,昨晚他撑着最后的力气,为段明烛擦拭身子,换好中衣,将他扶到床榻上,然后亦步亦趋地离开了养心殿。

  回府之后,他便写了这份《自陈不职疏》。只有离开京城,不再看到段明烛,他才能断了念想,也能让段明烛断了念想,好好当他的皇帝。

  沈扶将手抽离出来,低声道:“既然是确切发生过的事情,陛下要臣如何忘记?”

  段明烛咬了咬唇,脸色十分难看。他最是清楚沈扶的性子,文人心气高,被他这样侮辱一番,他岂能轻易忘怀?

  段明烛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低下头,眼尾不知不觉已经泛了红。

  “可是我的确不是有意为之……在先生的眼里,我真的就这般罪无可恕吗?”

  沈扶沉重地闭了眸,道:“臣不敢责怪陛下,此皆为臣之过。臣已自陈罪责,自请离京任职,还望陛下……恩准。”

  段明烛心如刀绞,他不敢想象,将来沈扶离开,他会怎么样。

  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被沈扶看着长大的。这几年来,他一直暗恋着沈扶,他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存在。

  段明烛咬了咬牙,红着眼眶道:“自从母妃离开,朕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已经尽力做到先生希望的样子了!可是一国之君就该没有任何私欲,不能有半分享乐吗?!”

  段明烛紧紧地盯着他,颤声道:“我承认了,我就是爱慕先生,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我没有一日不想娶先生为妻!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梦到与先生在床笫之间翻云覆雨,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始终压抑着私欲,敬你如师。”说到这里,他不由激动了起来,咬着牙道,“更何况,昨日之事,喝醉的又不止我一个人,先生也醉了!先生凭什么只惩罚我一个人!?”

  沈扶闻言一怔。

  原来,段明烛以为他昨天也喝醉了,并强迫他行房事。

  可是事实上,他根本没醉。

  段明烛也没有强迫他。

  昨晚的事再次闪回到眼前,是喝醉之后的段明烛抓着他,不让他离开,并苦苦祈求他的垂怜。沈扶无法逃脱他的禁锢,也不忍拒绝他的乞求,在这其中,还夹杂了他自己那微乎其微的一点私心。因为,他爱慕的人,正是段明烛。

  最后,他没有再挣扎,任由他侵犯了自己。

  而如今,却是段明烛却以为两个人都喝醉了,他强迫喝醉了的沈扶与他行云雨之事。

  想到这里,沈扶沉重地闭上眼睛。心里从来没有这般鄙夷过自己。

  他还有何颜面为人臣子,为人师表?

  “臣意已决。”沈扶强作镇定地道,“臣会向吏部自请贬职,离开京城。还望陛下下旨,令吏部择一新任翰林学士,臣会在十日内与其做好交接。”

  段明烛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喃喃道:“到底为什么……先生就这般厌恶我,恨我?”他的眸中满是失望,“昨日之事,我让先生这般恶心?先生一定要离开我,离开京城,再也看不见我才善罢甘休?”

  沈扶已经不敢再抬头去看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利刃,刺进他心口之后,还要再绞上一番。

  “你若真的厌恶我,那我日后……”段明烛眼眶里含着泪,闭了闭眸,“今后不再私下见你,只要没有公务,就不会召见你。如此,先生满意了吗?”

  如果沈扶愿意,他可以从今往后,将这份情意深埋心底,再也不表露半分。他将发乎情,止乎礼,他将以君臣之礼、师生之礼待之,再不会越雷池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