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的官员们足不沾地地忙碌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十月十二。寅时未到,天还黑着,宫女们已经开始为长平长公主梳妆打扮。

  今日,她身着红色伫丝织金凤纹霞帔,头戴珠翠穰花牡丹九翟冠,平日里入鬓剑眉被画成如烟柳眉,向来不施粉黛的脸颊如今也丹铅其面,细润如脂。从前高高束起的马尾被梳称了峨峨云鬓,攒金栀子花步摇斜斜插在发髻上。梳妆完毕,宫女们望着铜镜中的女子云容月貌,玉润冰清,如仙露明珠,颇有林下风致。

  到了时辰之后,长平长公主在宫女们簇拥之下出了流云殿,乘辇前往奉先殿拜别祖先,然后到养心殿行礼。受醮戒仪式结束之后,平长公主与昭宁帝辞别,由礼部官员引其至东门,此时,驸马靖安侯已在此处等候,下马揭开轿帘,长公主升轿,二人一同前往靖安侯府祠堂拜谒。直到拜完楚家列祖列宗,礼毕,长公主与驸马前往乐涼王府,行合卺礼。

  整整一天的礼节结束,这还不算完。毕竟这是长公主的大婚,段明烛在乾清宫设宴,朝中群臣皆来此祝贺,楚酌作为驸马,定是还要入宫一趟,接受群臣敬酒。

  出席赐宴的人过多,光禄寺和尚食局几乎忙得脚底生风。就连喜酒都准备了将近上千坛。但凡遇到公主的婚宴,驸马定然会被灌酒,最后醉得人事不知也是常有的事。可是楚酌身体不好,这是朝中人尽皆知。段云岫一早就跟段明烛提过此事,让他看着些,不要让别人灌楚酌太多的酒,段明烛拍了拍胸膛,称这件事包在他身上了。

  其实此事完全不用段明烛担心,毕竟楚酌身为兵部堂官,有的是下属同僚帮他挡酒。但是段明烛今天高兴,偏偏要亲自下场替他挡酒。

  六部五寺的堂官轮流敬酒,全是段明烛一个人帮他挡的。然而那些官员们一看,皇帝亲自挡酒,这可是莫大的荣幸,他们又是羡慕又是敬畏。

  然而好好的宴席,顾虑着皇帝在这里,喝酒难免不尽兴、几个胆子小的官员甚至都不敢敬酒了。毕竟,他们哪里灌当今圣上喝酒。

  直到轮到翰林院的时候,段明烛一瞧,站在面前的竟然是沈扶,顿时来了兴致,直接夺过韩卓手中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遥遥一敬,一饮而下。喝完之后,他险些站不稳,被沈扶一把扶住。

  “陛下。”沈扶低声说,“你是长公主殿下的亲人,哪有你为驸马挡酒的道理。”

  意思就是说,为新郎官挡酒,自然是新郎官那边的人,而段明烛算是新娘子这边的人。

  段明烛早就喝得神志不清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先生……来……朕敬你、敬你一杯!”

  沈扶无奈摇摇头,吩咐韩卓:“先把陛下送回养心殿罢。”

  韩卓答了一声是,招呼几个小太监将段明烛扶着离开。段明烛早就醉成了一滩烂泥,还在嚷嚷着继续喝酒。

  瞧着皇帝走了,那些大臣官员们总算放松了下来,开始尽兴地喝起了酒。

  而段明烛坐在御辇的座位上(没一会儿就从座位上掉下来了),仍在醉得胡言乱语。路过一条小径的时候,段明烛开始嚷嚷着沈扶的名字。韩卓吓了一跳,就怕他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他左顾右看一番,发现没有旁人,这才上前低声说:“主子,小点声。”

  段明烛哪儿能听到,一直不停地乱叫,一会儿叫先生,一会儿叫青砚,最后连“沈卿”都叫出来了。

  韩卓瞧着自己劝也劝不住,只能吩咐抬轿的轿夫快点走,心里寻思着先把他弄回养心殿再丢人。

  哪知回到养心殿之后,段明烛依旧没有消停下来,一直嚷嚷着要先生,韩卓实在没法子,只好派人去将沈扶叫过来。

  乾清宫这边的宴席上,楚酌被几个兵部的同僚保护得很好,但凡递到他面前的酒,全让他的同僚们给挡了。眼见时辰已晚,楚酌不好让段云岫等太久,快到戌时的时候,便乘轿回府了。而乾清宫这边依旧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新房里,段云岫依旧盖着盖头,规规矩矩地坐在榻上。宫女呈上喜秤,楚酌缓缓挑起盖头,只见段云岫低垂着长睫,桃夭柳媚,月貌花庞。见惯了她一身银甲的飒然模样,如今看到她难得柔情千娇,楚酌一时有些失神。

  随后,宫女呈上交杯酒,段云岫笑着拿起了一杯,楚酌于是拿起另一杯。交杯之时,两人不得不靠地极近,楚酌喝了一杯酒,竟然不知不觉地红了脸颊。

  宫女们都下去之后,新房里只剩下两个人。楚酌身穿一袭大红圆领吉服,坐在旁边,不知为何,他此时竟然颇觉拘谨。今日整整一天的拜谒礼仪,他都未曾紧张,而如今单独面对着凤冠霞帔的段云岫,他却颇有一些手足无措。

  段云岫见屋里人都退下了,也懒得再装那副娇羞模样,她想看看楚酌,然而却发现他一只不敢抬头看她。坐在他身侧,只能看到他微微泛红的脸颊。

  段云岫试探道:“弦歌?”

  楚酌默默攥了攥衣襟,低声道:“臣在。”

  段云岫轻笑一下。瞧着温文尔雅而略显拘谨的楚酌,她又露出了那一贯的土匪做派,抬手轻轻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转过来与自己对视,玩味地看着他。

  “怎么,不敢看我?”

  楚酌被她这轻佻的举动惊到了,连忙躲开她的手。

  “臣……未曾不敢看殿下。”

  段云岫见状,收回手,低叹一句。“你怎么跟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一样?

  段云岫默默想道,现在这“小媳妇”明明是她才对。

  楚酌显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连耳尖都泛起热来。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愈发局促不安。

  段云岫握住了他的手腕,楚酌顿时身子一僵。

  “第一次成亲嘛,难免紧张,没关系,我也一样。”段云岫笑着安慰一句。只是话虽如此,她可没有半分紧张的模样。

  “殿下误会了,臣没有紧张。”楚酌低垂着眼帘道。

  段云岫看着他的神色,隔了一会儿,轻笑道:“我突然有些后悔了。”

  “……嗯?”楚酌抬头看着她,面露不解。

  “其实,当初你执意不愿意娶我,我本来打算……”说到这里,她突然如同卖关子一般止住了。

  楚酌果然上钩,追问道:“殿下打算什么?”

  “我本来打算娶你的。”段云岫轻笑,“你既然不愿娶,嫁给我也是极好的。”

  楚酌:……

  “我嫁给你,顶多能多一个靖安侯夫人的头衔。”段云岫娓娓道来,“你嫁给我,那可就成了乐涼王妃了。”

  楚酌皱了皱眉,耳根都红了起来,他想反驳几句,可面前的人是段云岫,踟蹰许久,只憋出一句:“……岂有此理。”

  “所以说,当日你幸好答应娶我了。”段云岫美眸流转,笑着看他,“否则的话,指不定我会做出什么强抢民……”话锋一转,改口道,“强买强卖的事情。”

  楚酌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他是读书人,若说打嘴仗,理应他占上风才是。可是看着段云岫这一副土匪做派,他纵然脾气再好也难免心生恼意,强行从她的手中将自己的手腕抽离了出来,侧了侧身子,不去看她。

  “嗯?不会生气了吧?”段云岫歪了歪脑袋,看着他。

  楚酌心里憋闷,没理她。

  “弦歌?”段云岫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真生气了?”

  “我方才只是瞧你拘谨,开个玩笑嘛。”段云岫假模假样露出个歉意的笑,“我错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