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文人熙熙攘攘,那些十年寒窗的书生,让他们平心而论,要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他们要的是中举人中进士,要的是见了官吏不必点头哈腰,见了县太爷不必屈膝行礼。再有志向些的,要的是入中枢入内阁,要身份要地位,要权要利要青史留名。”栾鸿眯起浑浊的眼睛,看着沈扶,“你与你的老师向涟,端的是一幅君子模样。难道说,你们平生所求,不是为了追名逐利?当初,你和向涟拥立景王为太子,跟如今栾家拥立肃王为太子,又有何差异?”

  沈扶皱起了眉,紧紧盯着他,屋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渐渐密了起来。

  “栾家是倒了,可是自古以来,朝中最不缺的就是权臣。沈扶,你猜猜,下一个权臣,会是谁?”栾鸿笑着说,“你如今是帝师,是如今最受陛下宠信之人。将来,你会入中枢入内阁,前途无量。

  “陛下如此信任你,终有一日,你会成为权臣。老夫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说罢,栾鸿哈哈大笑起来,沈扶蹙眉盯他许久,片刻过后,他说道:“有一件事,想必阁老误会了。下官从来没想过入内阁。”

  栾鸿听了这话,笑意更甚:“你不想入阁,怎么,想一辈子留在翰林院,研习经史?”

  沈扶顿了顿,又道:“在下只是没有阁老这般志向,也没有一个当贵妃的妹妹,更没有满朝的门生。”

  栾鸿:“现在没有,那将来呢。你没有的,将来陛下都会一一给你。沈扶,身不由己四个字,你该知晓为何意。”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仍然在下着,下得不大,也一直不停。一名燕梧军进了屋,对着沈扶抱拳行礼:“大人,栾府上下都已经抄完了,只剩下这一间屋子了。”

  沈扶点了点头,淡淡道:“如此看来,栾太后逼迫陛下立肃王为太子是身不由己,刺杀林嫔娘娘是身不由己,阁老在朝中一手遮天,门生遍布朝野,玄羽司恶事做尽,皆为身不由己。”

  栾鸿但笑不语。

  身旁燕梧军还在等候,沈扶也不再多言,只道:“阁老,时候差不多了,请罢。”

  栾鸿苦笑了轻叹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缓慢地走向屋外。沈扶也跟着走了出去,几名燕梧军开始查抄这间屋子。

  走到屋外,立刻有人为沈扶撑起伞,沈扶淡淡看着满院子的储物箱,里面金银无数。抄了一座栾府,想必今年国库入账也比往年高出数倍。

  沈扶:“去为阁老撑伞,送其去刑部。”

  燕梧军给栾鸿戴上枷锁,栾鸿年迈的身子不由躬了下去。

  府里的下人们收拾好的钱财也全部被查抄,如今也都被看管起来了。栾鸿走到他们身侧,不由止步。下人们不知主子犯了何事,一个个愁眉苦脸,不知所措。

  栾鸿转身,又看了看沈扶:“沈大人,留下一笔钱财,让我遣散了他们罢……都是在府里干活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了。”

  沈扶抬了抬眸,看了一眼那些下人,沉默须臾,又冷冷地看向栾鸿:“去年,玄羽卫查抄向府的时候,不仅没有给向府的下人留一文钱,还把他们全都杀了。”

  向府,是前任首辅向涟的家。没有几口人,也远远不如栾府家大业大。

  说到这句话,那群下人仿佛预料到了什么,纷纷吓得哭了起来,冲着沈扶不住磕头求饶。

  “查抄向府,是栾庆山带着玄羽卫做的,老夫一无所知。”栾鸿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是苍老了,栾庆山借查抄向府之便杀向府家奴、栾太后令刺客刺杀林嫔、还有栾家的门生各个都极有主见……纵然他这些年来谨言慎行,可惜的是,他没有教会别人谨言慎行。

  栾鸿看着那些家奴,无奈道:“看来,老夫也救不了你们了。”

  那些家奴更害怕了,有的磕头磕得额头破了,鲜血粘着灰尘,看上去十分狼狈。

  沈扶目光冷冽,对那些下人说道:“不必担忧。我不会要你们的命,离开栾府,自生自灭去罢。”

  保住了命,那些下人赶忙磕头谢恩,随后作鸟兽状纷纷逃散。栾鸿见状,阖眸道:“多谢沈大人了。”

  走出栾府,栾鸿被燕梧军押往刑部。栾府大门被关上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然后被贴上了封条。

  沈扶站在府门前,面无表情看着那雕梁绣户、朱墙碧瓦,一时心绪如潮。栾党与清流从承玄年间争到昭宁年间,三朝数十年,如今终于结束了。

第50章 长相思(一)

  七月十四,是林靖瑶头七之日。在这一天,其遗体被被放入梓宫,举行大殓。同日,养心殿传出圣旨,追尊林氏为皇后,礼部拟好了谥号,为孝贤贞懿恭天钦圣纯皇后。

  大殓之日,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员、亲王、太妃、以及朝廷命妇,皆入宫吊唁。由光禄寺备好祭物,翰林院撰写哀文,礼部负责接待京中前来吊唁之人。

  大殓之后,孝贤皇后的梓宫停放乾清宫数日,仍是由在京的九品以上官员、亲王、太妃、以及朝廷命妇轮流入宫,为孝贤皇后守丧。

  按照大晟祖制,皇室宗亲一年内不可嫁娶,凤京府中,百日以内百姓着素服,不可嫁娶及举办宴饮。京官参与朝会之时,须着素服、乌纱帽、黑角带,退朝着衰服。凤京府中各大寺院每日撞钟三万次,禁屠宰四十九日。

  数日以来,昭宁帝每夜皆在乾清宫亲自守夜。直至葬礼前三日,百官斋戒,礼部定下葬期,昭宁帝身着素服,祭告几筵,皇室诸人皆素服随行。

  葬礼当日,内侍官请灵柩上灵车,灵车过金水桥、午门、端门、承天门,前往帝陵,千余名燕梧军驻守沿途。

  灵车从殿左门出,亲王、官员、太妃、及朝廷命妇跟随。梓宫至帝陵,礼部官员将灵柩取下灵车,安放到献殿,昭宁帝与亲王从左门进入,举行安神礼。众人叩拜四次,祭哀酒,读哀文。

  下葬次日,按照惯例,百官需素服入宫,拜慰天子。然而,养心殿却始终没有动静。百官只得在养心殿外跪拜,直到昭宁帝身边的内侍监走出殿门,称陛下身体抱恙,无法接见百官,并让他们跪拜后自行离去。

  唯有一人留了下来,上前询问陛下情况如何。

  韩卓轻叹口气,躬身回应道:“回沈大人。昨日孝贤皇后下葬,主子回宫之后,当天夜里便发起了高烧。”

  “什么?”沈扶神色一变。

  韩卓无奈道:“御医已经来看过了,称主子这是劳累过度加急痛攻心之症。诊脉过后,还说主子外感阴寒,阳气受损。虽然已经开了药,这一夜过去,烧还是没退下来。”

  沈扶听了,心下一沉。段明烛是武将出身,向来身体强健,鲜少生病。即便偶尔染风寒,又岂会一夜过去都不退烧?

  沈扶愈发忧心忡忡,踏入殿内。

  见到有人走进来,正在开药方的赵御医站起身来,急忙行礼道:“下官见过沈学士。”

  沈扶颔首以作回礼,又低声问道:“陛下情况如何?”

  赵德林一顿,想了一会儿措辞,小心翼翼回答道:“陛下现在……情况倒也不严重,等退了热,也就没事了……”

  沈扶一听便知这是御医为了缓和病人情绪所说的一贯用词,他不禁道:“陛下现在昏迷不醒,太医就不要对本官有所隐瞒了。病情如何,如实告知便是。”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德林心下叹口气,只如实道:“回沈学士。陛下的病情,确实是大恸攻心引起的。说严重也不严重,毕竟并非什么不治之症。说不严重,也……”

  说到这里,赵德林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着言辞。而沈扶不发一言,等着他继续答话。

  赵德林继续道:“陛下他心脾两虚,肺气上逆,这是平日里劳累过度所致。再加忧愁思虑过多,情志过极,心绪不振。种种病因交加,这才导致高热难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