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党办事的风向来如此。当年,大殿下还在世之时,太后就对东宫恨之入骨。如今,景王已不是太子,对于废太子党,太后定然不会放过。”

  火苗很快窜了起来,信封被烧成了灰烬。段明烛视线落在火盆上,神色微暗。

  “恐怕也不止如此。”段明烛说。“如今,栾党在朝中一手遮天。而朕刚即位没多久,根基不稳,太后是担心朕想拉拢先生,暗中培养势力。”

  楚酌轻叹,出言安抚:“好在贺浔办事得力,沈大人这次并无差池,陛下也不必过分担忧。”

  段明烛神色稍缓:“贺浔出身燕梧铁骑,他办事,朕还是信得过的。也幸好你当初提出,把他安插到玄羽司飞鱼营。但还是要让他隐藏好身份,若是让栾党查出他是我们在玄羽司安插的眼线,他这步暗棋就废了。”

  楚酌敛眸:“臣遵旨。”

  段明烛以手支颐,道:“不过如今看来,栾党对先生又是刺杀又是下毒,只怕还会有后手。”

  听到这里,楚酌神色微暗:“恐怕不止如此。刺杀之人,已查明是栾党所为。但下毒之事,尚不能确定。”

  段明烛微怔,喃喃道:“你是说,除了栾党,还有别人想置先生于死地?”

  楚酌点了点头:“下毒的是沈家之人,但沈家是否有幕后主使,还未可知。贺浔在信中说,并未查到栾党与沈家有过任何勾结。”

  一听这话,段明烛脸色愈发难看,抓在椅子上的手渐渐收紧。

  “……先生本就已经不是沈家之人,离开凤京府,他根本无处可去。偏偏朕还没法留下他。”

  说到这里,段明烛长叹一声,神情中尽是失落。“朕这个皇帝当的可真没意思……栾太后和栾鸿把持朝政,整个朝廷全是栾党的门生,朕拿什么跟他们斗。”

  “陛下……”

  “太后要把先生赶出宫,朕却只能听之任之……”段明烛低声说。

  看着他这副颓然神情,楚酌心下不免担忧,然而他神色未变,只温声安慰道:“陛下不是还有臣么?还有十二万燕梧铁骑,栾党再无法无天,他的手里也没有任何兵权可以跟陛下抗衡。还有……”

  说到这里,楚酌突然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段明烛却抬头看向他,一幅等他说下去的样子。

  楚酌嘴唇翕动一下,却没说话。

  段明烛:“还有什么?”

  楚酌只得继续说:“……还有长公主殿下。如今,公主率军驻守在岭南,她手里有七万岭南军。这些都是我们与栾党抗衡的资本。”

  说起此事,段明烛长睫忽闪一下。

  长平长公主段云岫,是段明烛一母同胞的姐姐。但自从数年前,她便驻守在岭南,即使是新帝践祚,她都无暇回京。

  大晟民风开放,女子征战沙场不足为奇。至于段云岫当年为何要从军,也是有过一段过往,此事还与楚酌有关。

  “你……”段明烛迟疑片刻,问,“这些日子,岭南可有军报传来?”

  岭南军的军报直接送至兵部,由楚酌接收。以往,段云岫总会连同家书一同送来。

  楚酌敛了敛眸:“未曾。”

  段明烛想了想,说:“等岭南那边的仗打完,阿姐归京,就要正式受封了。她屡立军功,本来早就应该封王的,只是朕若是封她,栾党定然不乐意。”

  “封王之事可暂缓,等陛下足以与栾党抗衡之时,再封不迟。”楚酌顿了顿,又道,“公主殿下常年驻守岭南,她为的也不是一个虚名。”

  “这是自然。”说到这里,段明烛神色难得缓和些许。“她为的,另有其人。”

  楚酌一怔,正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说。

  段明烛:“除了封王,还有你与阿姐的婚事。这些事情,栾党都会阻挠。不为先生,就算是为了你二人,朕也要尽快收拾了栾党。”

  “臣……”楚酌的衣摆被他抓出了褶皱,他低声道,“臣沉疴在身,不敢觊觎公主殿下。”

  “什么?”段明烛看向他,目光中略显惊诧。“你与她本就婚约在身,现在为何不愿了?”

  楚酌垂着眸,掩了神色。“……那都是家父和先帝定下的婚约,不该作数的。”

  “既是婚约,为何不作数?”段明烛说。

  “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微臣……不敢高攀。”楚酌绞紧了衣角,先前的从容竟然一扫而光。

  “高攀?”段明烛紧盯着他。“可是阿姐本就心悦于你。正因如此,她才会答应这个婚约。”

  “陛下当真以为,公主殿下心悦微臣吗?”楚酌艰难地抬了抬眸。“……当年的事情,陛下应当还是记得的。婚姻大事,长公主殿下是陛下亲姐,陛下难道当真舍得她因为一件陈年旧事,如此潦草地嫁给微臣?”

  段明烛微怔。那确实是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了。

  当年段明烛年纪还小,但也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

  那是十四年前的一次宫宴,段明烛只有六岁。小孩子耐不住寂寞,吃饱了之后就离开了宴席,到外面玩儿去了。八岁的段云岫领着六岁的段明烛,一个庶出的公主和一个庶出的皇子,身边连个下人都没跟着。

  夜色深沉,段云岫意外掉进了御花园的池塘里之时,年幼的段明烛傻眼了,当场吓得大哭了起来。偏偏这个时候连个路过的侍卫都没有,幸得宣平侯府的长公子楚酌路过,当即跳下池塘把段云岫救了出来。

  好在段云岫并无大碍,楚酌却受了风寒,当晚发起了高烧。起初,众人都以为只是普通风寒,并没有过于担忧。哪知楚酌病情来势汹汹,接连三天高烧,宫里御医都派到了侯府,诊治了将近半个月,病情终于有了起色。

  但是从那之后,楚酌身子便大不如从前,总是隔三差五的就生个病,御医隔上一段时日就得往宣平侯府跑一趟。御医诊断出,楚酌的身子确实是在那次高烧中受了损,难以再恢复如初。至于想习武练功,征战沙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延熹帝也觉得亏欠了宣平侯府,与宣平侯商议,有意结为姻亲。段云岫本就万分自责,只要能弥补楚酌,让她干什么都愿意,这场婚约,她自然也答应了下来。

  只可惜,楚酌出身将门,却难像他父亲一样征战沙场,段云岫终归过意不去。

  后来,段云岫以女子之身从了军,数年间,屡立战功。直至成为一军主将,驻守岭南,时至今日。

  楚酌长叹一口气。若非看着陛下因为沈学士的事情一直在懊恼,他是不会提及段云岫来安慰他的。如今看来,主动提起长公主,倒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他站起身来,走到段明烛面前,俯身而跪,额头触上指尖,低声道:“臣唯恐耽误公主大好,恳请陛下取消臣与公主的婚约。臣不胜感激。”

  无意间提起段云岫,牵扯出如此之多的前尘往事。段明烛深深地望着跪在面前的楚酌,颇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