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琬一抬眼,那颗小小的红痣又不见了。

  舒泽很快离开连窗户都没有的小房间,他没能再看到舒婉眼皮上的痣,但那也不重要。

  他亲眼看着舒琬在海里无助地挣扎、沉没,鬼门关前走一遭,人被吓傻了也正常。

  不如说吓傻了正好。

  舒泽回头看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既然舒琬被吓得说不出话了,那就别怪他先下手为强……

  舒婉又成了独自一人,从这些人的话里,他判断暂时不会再有人来找他。

  舒婉猜想他们可能是将他误认成了某个人,那个人也叫“舒婉”。

  可他不是掉进了河里吗?这里会是哪里?这些人的装扮又是说不出的怪,和大梁截然不同。

  男人都是一头短发,穿着黑白的衣服。女人倒还是长发,头上没有太多发饰,裙子的款式见所未见,居然就那样直接露出了小腿。

  舒婉身后的伤又在疼了,他忍着痛下床,决定再翻一翻房间里有什么能给出提示的东西。

  一阵折腾,舒婉在立在墙角的箱子里找到了一张身份证明。证件上的图画十分清晰,那是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

  舒婉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误认了,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疑惑。

  人的模样,怎么会如此逼真地被复刻在一张硬卡片上?

  舒婉想,他可能遇到了比误入桃花源还离奇的事。

  ……

  刘晓莉让舒泽拿走舒琬的房卡,想要变相地限制舒琬的活动范围。没有房卡舒琬哪儿都去不了,连餐厅吃饭都不行,没办法消费,更何况出去一趟就回不了房间了。

  为了防止舒琬补办房卡,刘晓莉还提前和工作人员打了招呼,说家里的孩子情绪不佳,最好让他在房间里一个人休息,如果人又跑出来了,一定及时联系她。

  舒琬跳海轻生有目共睹,工作人员也知道这位小少爷如今的身价不低,更不敢招惹,都拿舒琬当重点保护对象对待。

  然而又有谁能想到,舒琬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人,现在的“舒琬”根本就没有走出房间的意识。

  舒博群和刘晓莉话里话外都是要关着他,舒婉自然而然地就没了开门试探的想法。

  被关起来这件事他熟,只要有任何逃跑的举动或想法,都会被变本加厉地惩罚。

  舒婉身上的伤还没好,不想再给自己找不痛快。

  等到了饭点,真的有人端来饭菜,舒婉不甚熟练地拿起刀叉,对着盘子里滑不溜秋的意大利面下手。

  他吃着味道口感都很新奇的面,盯着墙上的时钟。

  密闭空间里难以计算时间的流逝,过去舒婉被关在看不到光的地方,就靠给饭的时间判断早晚。时不时也会被“一不小心”遗忘,但显然这里的人还不错,一日三餐按时供应。

  舒婉靠着送餐时间学会了看钟表。

  他不会读数字,但发现了表盘就是将十二时辰再进行细化,短的针转两圈就是一天。

  舒婉被关在房间里两天了,这两天他靠着自我摸索学会了开关水龙头,很神奇,一开就有,一关就停,还能放出热水来。

  最开始用淋浴,舒婉站在花洒下,猝不及防地被冷水淋成了落汤鸡,等他手忙脚乱地关掉花洒,人也被冻坏了。

  好在经过一番契而不舍地研究,舒婉还是找了开热水的方法。

  他艰难地脱下身上的湿衣服,主要是纽扣不好解,之后在淋浴间旁的架子上靠着缺胳膊少腿的文字,勉强分辨出这些瓶瓶罐罐的作用,给自己洗了个舒服的澡。

  热水一直在身上流淌,暖得舒婉都不想从淋浴间出去。

  如果身上的伤口不疼就更好了。

  舒婉洗完澡站在镜子前,有些害羞,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常年吃不饱饭,再加上哥儿的体格本就瘦小,镜子里的人单薄得有些难看。

  苍白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刘傲仁随手抄起各种工具打出来的痕迹。

  垂眸裹上浴袍,又瞧了瞧镜中人眼皮上的朱砂痣,舒婉离开浴室。

  他确定了这就是他本人的身体。

  舒婉和舒琬长得太像了,像到舒婉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死后上了舒琬的身。

  目前看起来不是这样。

  从给他送饭的服务生嘴里,舒婉打听到他现在是在一艘“邮轮”上,而邮轮正行驶在大海里。在他醒来前,原来的舒琬落了海,再之后,就是本该掉在河里的他被捞了起来。

  那舒琬去了哪里呢?

  会不会去了他的世界?

  万一被刘家人抓住了,可就惨了。

  是的,舒婉已经意识到他身处的地方和大梁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舒婉在舒琬的箱子里翻到了两本用来打发时间的现代都市小说,简体字看久了也就习惯了,再加上语句完整,倒比古文好理解。

  文中很多的名词舒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不影响他简要了解现代社会。

  比如说“大清早就亡了”,结合上下语境,应该是指帝王统治的最后一个王朝已经灭亡了;再比如说“你们男的要是能怀孕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舒婉刚看到这句话时愣了一下,很快他反应过来这本书里从头到尾只提到过男人和女人,没有哥儿。

  很有可能,他现在所处的世界就只有男人和女人,没有哥儿。

  哥儿算是男人,但哥儿就可以怀孕。

  书里女主人公的假设是对的,男人如果能怀孕,处境比女人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更差。

  起码在大梁,哥儿是地位最低的存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生育能力又没有女人好,天生的赔钱货。

  舒婉压下心里的一点儿自卑,安安静静将两本小说读完了。

  有了文字做缓冲,舒婉对外面的世界有了些模糊的轮廓。他听服务生说,航船明早就会靠岸,船上的旅客就可以下船回家了。

  舒婉知道他真正的家早就回不去了,那天来找他的三个人,应该是舒琬的父亲,继母,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听他们的话,舒琬被安排了一门本人并不喜欢的婚事。

  这让舒婉难免又想起自己。

  他和舒琬不仅长得像,经历也如此相似。

  舒婉也是遵父母之命嫁去了刘府,度过了一段想都不敢再想的地狱般的日子。

  如今舒琬也身不由己,被父亲订婚,被弟弟私下恐吓……

  舒婉不知道这艘巨大的航船靠岸后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但根据舒博群和舒泽的话,他很有可能要代替舒琬,再一次嫁入豪门大户。

  ……

  “把东西给我吧,正好我要去看看哥哥。”舒泽拦住正要转弯的服务生,温声道。

  世嘉号邮轮慈善庆典,能上船的多半都是豪门世家,和他们带来的助理或情人。服务人员上船前专门做过培训,哪些人是绝对不能得罪,且需要及时为对方解决问题、尽量满足对方提出的各项需求。

  舒家并不在此列,可服务生也认得出舒泽。

  这两日船上已经传遍了,借着郁家的光登上船的一家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了一出兄弟相残的笑话。

  眼前的这位小少爷,就是差点儿被亲哥哥推下海的无辜弟弟。

  听说当时弟弟反应快,抓住了栏杆,反倒是哥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自己掉海里了。

  豪门亲缘淡薄,小门小户也斗个不停。

  服务生本人对听到的八卦故事存疑,不是当事人,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他听给哥哥送过饭的同事说,被变相看管在房间里的那位哥哥,人长得好看,说话也柔声细语,比起谋杀弟弟的恶毒哥哥,倒像是被算计了的小可怜。

  服务生也是好奇这位哥哥有什么魔力让同事见了两面就向着他说话,这才接过了今晚给哥哥送饭的活。

  现在弟弟找上了门,服务生没理由非要自己去送饭。他暗暗打量了舒泽一眼,态度恭敬地将餐盘递出。

  哥哥都要推自己下海了,当弟弟的能有这么好心不计前嫌主动给哥哥送饭吗?

  服务生觉得是个正常人就不会,再看舒泽一幅大度宽容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伪君子。

  他只是个凑热闹的,不想掺和进兄弟之争。饭已然是送不成了,服务生收起见不到另一位当事人的好奇心,微笑后离开了现场。

  舒泽端着餐盘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脸上的笑容渐淡。

  这个点,大部分的人都在餐厅。

  舒泽原本是想下来嘲讽挖苦舒琬一番,现在又没了心情。

  他已经将那天的事添油加醋全都推在了舒琬身上,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舒琬是个易怒易躁的蠢货。可还是不行,只要见过舒琬本人,这些人还是会下意识偏向舒琬。

  就因为舒琬长得好看,有一双又圆又清澈的眼睛。

  舒泽以前问过喜欢舒琬的女生,为什么那么确定舒琬不会做坏事,那个女生说一个人的眼睛不会骗人。

  荒唐。

  最会骗人的就是舒琬,什么都要抢,什么都要争,最后好处都让他占了,舒琬还要装出一副其实什么都不想要的清高模样。

  真叫人恶心。

  舒泽看着手里尚留余温的炒饭,冷着脸向舒琬房间的反方向走去。

  有时候舒泽真的很好奇,凭什么舒琬的运气那么好?

  和郁家联姻这样天大的馅饼都能砸在他身上。

  就因为一个可笑的出生日期。

  路过垃圾桶,舒泽将荤素搭配的饭都倒了进去。

  这次的活动郁家也有参加,舒琬干的“好事”迟早会传到郁恒章耳朵里,舒泽不信都这样了,郁恒章还会同意和舒琬结婚。

  最好郁家嫌丢人,换个联姻对象……比如说他。

  做着一跃成为郁家人的美梦,舒泽端着空了的餐盘上楼。

  ……

  今晚短针转到表盘最下方时舒婉没能等到他的晚饭,他想给他送饭的人或许有事耽搁了。

  舒琬抬头看着钟表,抱着膝盖又等了一会儿。

  长长的分针转了两圈,时间来到八点,还是没有人,也没有饭。

  舒婉本来还想再打听一些岸上的事,看来是不行了。

  果然还是不能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都在刘家吃过那么多次亏了,他还是难长记性。

  舒琬自嘲地动了动坐僵了的腿,熬过最初的饥饿感,现在也没那么难受了。

  他早就习惯了忍受饥饿。

  舒琬起身去浴室洗漱。等过了今晚,他就可以亲眼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怀揣着好奇与不安,平静的一夜很快过去。

  伴随舒缓的轻音乐,全舱广播提醒各位尊贵的客人邮轮已靠岸,请检查好随身物品,有序下船。

  门外陆续有脚步声说话声,但没有人是来接舒婉的。

  舒婉又坐在床边等了一会儿。

  他已经换好了衣服,长袖长裤,还穿了件外套,将不该露出来的皮肤尽数遮盖。房间里剩下看起明显是私人物品的,他也好好收进了箱子里。

  门外渐渐安静下来,舒婉坐不住了。他捏了捏行李箱的把手,咬咬牙,起身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

  舒婉咽了口唾沫,颤着手一把拉开门,身体下意识地缩了缩。

  门外没有凶神恶煞拿着鞭子的看守,只有一片寂静的走廊。

  他忐忑地迈出步伐,像是掉入了迷宫。

  舒婉走在装潢相似的走廊里,鬼打墙一样,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完全陌生的环境加剧了他的恐惧,本就不安稳的心更加惶恐。

  直到一名工作人员拯救了无头苍蝇似的舒婉。

  工作人员的态度很客气,看向他的目光却带有一些经过遮掩的打探与好奇,舒婉擅长于看人眼色。他紧张地捏住行李箱扶手,低下头,不敢与人对视。

  好在工作人员没有其它举动,客气地带着他站进了一个铁皮箱子,舒婉猜,这就是小说里提到的电梯。

  他来到了甲板上。

  客人们还没有散完,见到有人姗姗来迟,若有似无的视线涵盖着各种复杂的意味落在舒婉身上,舒婉却无暇顾及。

  他仰望着码头外鳞次栉比的高楼,陷入前所未有的震撼。

  腥咸的海风,喧闹的人声,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真实。

  绝无可能是一场梦境。

  舒婉终于确信,他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即将代替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舒琬,在这里生活下去。

  从此刻起,舒婉就该是舒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