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细到微不可察的琴弦,在金光瑶手中凭空而生,紧紧勒住了金凌的脖子,他用力一扯,鲜血不断地流了下来。

  有金凌的,也有他的。

  江澄又急又气,张嘴就对着魏无羡喊:“魏无羡,你不是缴了他的武器吗?”

  魏无羡神色骤变:“我的确缴了他的琴弦,除非金光瑶的修为,已经高到可以凭空化物。”

  “他藏在体内。”蓝忘机皱眉道。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金光瑶手腕经脉正汨汨冒血。

  这跟琴弦是藏在他身体里的,魏无羡自然搜不到,也想不到这一茬,毕竟琴弦再细,也是异物,匿在血肉之躯中,非常人能承之疼痛。

  可金光瑶不仅做了,还能在这种情况下,泰然自若地说这么多话,引得旁人注意力分散,又假意同金凌道歉,再趁其不备,以他为筹码,扭转了事态。

  江澄慌了:“金光瑶,你要人质,要我也一样。”

  金光瑶坦然拒绝:“那可不一样,江宗主你受了伤行动不便,会拖我后腿的。”

  寒光闪过,蓝熹微拿起避尘架在苏涉脖间,沉了脸色:“金光瑶,你忠心耿耿的属下,你不要了吗?”

  不待金光瑶有所答复,苏涉当机立断:“宗主,不必理会我。”

  金光瑶松了一口气:“多谢。”

  话音刚落,庙门外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咚!咚!咚!”声,一声比一声响,门闩上的裂缝一次比一次大,不过须臾,两道身影破门而入。

  一道缓慢而坚定的踏进,一道则是重重摔进了主殿内。

  看清来人后,魏无羡大步上前扶起来人:“思追!”

  蓝思追捂着胸口站了起来,喘气道:“魏前辈,我实在拦不住他。”

  魏无羡不解道:“拦住谁?”

  蓝思追朝殿外努了努头。

  密集雨丝中,披头散发的身影正是温宁,他被浓郁的黑煞怨气包裹在其中,清秀眉眼都沾了阴鸷,走了两步,飞身提刀便朝金光瑶劈来。

  一切的发生不过是电光火石间。

  金光瑶收了琴弦,没再挟持金凌,魏无羡抱着金凌旋身,露出了整个后背。

  苏涉发狠挣脱蓝熹微的控制,就算是喉咙被避尘锋利剑刃近乎割断,也挣扎着推开了她,想往金光瑶那边赶去。

  零零散散的一身伤,不足以让蓝熹微在苏涉全力地一搡下,还能用左手握住避尘,长剑染血落地。

  上好灵剑重回主人手中,一剑起落,真正削下的,是绣有金星雪浪纹饰的衣袖,以及衣袖下的整条手臂。

  “宗主!”

  苏涉摔在了金光瑶的跟前,在声嘶力竭喊出“宗主”之后,彻底断了气。

  本就突逢断臂之痛,金光瑶眼看着苏涉死在自己面前,登时咳出一大口血,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然而意外,远不止此。

  明显没了自己意识的温宁拖刀停了下来,环顾四周一圈,又是一个足尖轻点,竟挥刀砍向被魏无羡江澄重重护住的金凌。

  魏无羡一把挥出袖中所有符咒,可温宁的攻势仅仅在半空中缓了一瞬,他的符咒便失了效。

  他心中一紧,想也没想就大声喝道:“温琼林!”

  出乎意料,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温宁的刀停住了。

  “公子...公子,我控制不住它!”

  魏无羡这才看清楚,温宁的这把刀不是随手捡的,而是后殿棺椁内,属于聂明玦的霸下。

  难怪温宁刚刚不受控制,原来竟是被刀灵附体,不得左右。

  可眼下,蓝忘机的忘机琴与蓝曦臣的裂冰一同祭出,也压不住这霸道至极的刀灵。

  打破这一死局的,是忘机琴奏出的一段忽变音调的旋律。

  众人循声看去,蓝熹微盘腿而坐,蓝忘机在她右后方,她膝上放着忘机琴,挑拨捻弹间奏出的曲调,是与蓝忘机,甚至是与蓝氏音律截然不同的风格。

  “小姨...会琴?”劫后余生的金凌低声道,“她在...弹什么?”

  没人答他,不是没人知道,而是这段听起来尚不熟练的曲调,太久违了。

  那是能驭万鬼的曲目。

  魏无羡只愣了片刻,便理清了前后因果,心像被什么虫子蛰咬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痛、懊恼与哀恸的情绪疯狂滋长。

  蓝熹微习琴,是为了助他凝神静气,这首隶属于诡道术的音律,那时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她,又是怀着什么心思去学的?

  他身陨不夜天的那些年,她明明清楚,学诡道术在当时对自己的伤害有多大,可她还是选择了用当下唯一能与他扯上关联的东西,慰藉心伤。

  不论是才情、容貌、修为,冠绝玄门百家的归月仙子,改写不了他的生死,就拼命逆了自己的穹苍。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却得到了她全盘托出的信任与爱。

  庙外风雨交加,乌云盖住了皓月,夜风卷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凉透了猎猎衣袍。

  可是,蓝熹微并没有这种感受,相反的,她热得喉间涌上腥甜。

  纯粹凭记忆在奏的曲,到底是不准确,虽肉眼可见控制住了附在温宁身上的刀灵,但越弹她体内的气息就越紊乱。

  连番受伤本就很伤身子,更何况每一回都没完全养好,无论寒气消弭与否,此刻的蓝熹微都在突破着极限。

  突破。

  也就意味着,她在无止境透支。

  就在这时,江澄突然出声:“魏无羡。”话毕,扬手朝他扔了样东西。

  魏无羡转过身去,下意识伸手接住,垂眸一看,漆黑光亮的竹笛,缀着一尾鲜红胜火的莲花穗子。

  陈情。

  长眸轻轻一眨,他勾了勾唇,开始吹起陈情。

  操控万尸,一曲陈情能使得白骨生花的夷陵老祖,回来了。

  蓝熹微停手,再撑不住,直直往后倒去,抵上一方温热胸膛,堪堪稳住身形。

  “怎么样?”蓝忘机扣着她左肩,是怕她扛不住,不动声色地给她输送起灵力。

  暖意顿时游走周身,蓝熹微极轻地笑了声:“没事,我竟不知陈情...是在江澄那里待了这么多年。”

  终归还是那个嘴硬心软的少年。

  也幸好在他那里,现下物归了原主,刀灵便很好解决了。

  掉落在地的那块阴铁,随着笛音散发出缕缕黑气,接二连三地向霸下涌去,眨眼功夫,便被魏无羡控制住,跟着他的挪动,在众人的看押下,来到了后殿的棺椁处。

  一气呵成将霸下封进棺材,魏无羡持着陈情,退后两步道:“没事了。”

  至此,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了似的,下了大半夜的雨终于停了,雾蒙蒙的天隐约透出亮光。

  这一战下来,一行人或多或少身上带了伤,尤其是蓝熹微与金凌,两人的衣袍上皆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江澄拿着金疮药给金凌处理着伤口,蓝熹微这边显然更严重。

  适才一番动手,脖颈、手腕的伤被扯动,裂了道口子,血珠子往外冒了出来,恢复灵力的蓝忘机在给她渡真气,魏无羡则是仔仔细细地为她上着药。

  “如此说来,我和蓝姑娘一样,都是莫名其妙就被抓来了这。”坐在一旁的聂怀桑抱怨道,“他抓了一个蓝姑娘,还怕没我分量重吗?”

  这十六年,蓝熹微与聂怀桑来往虽然不多,但交情尚在,听了他这话,颇为哭笑不得:“聂宗主是家主,分量定然是比我重的。”

  砸吧砸吧嘴,聂怀桑正欲说话,却把视线投向了右边默不作声的蓝曦臣,小心翼翼地开口:“曦臣哥,你还好吧?”

  无人应答。

  惹得魏无羡他们也看了过去。

  蓝曦臣端坐在蒲团上,背脊笔直,但温润脸庞上有许许多多的情绪,担忧、忐忑、失望,而他望向的,是跌坐在地上的金光瑶。

  此时的金光瑶,脸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鬓角发丝微乱,狼狈至极,或是断手处痛得太厉害了,眉头一直紧紧蹙着。

  大约察觉到了蓝曦臣在看他,他只飞快看了蓝曦臣一眼,便阖上了眼没再看。

  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可光是这幅模样,还有那个眼神,委实让蓝曦臣有些动摇。

  他默了一会,终是忍不住起身。

  魏无羡最先开口提醒:“泽芜君,你小心他,最好禁了他的言,不要再让他说话。”

  蓝熹微也温声道:“大哥,不要同他多说。”

  脚步一顿,蓝曦臣颔首,走到金光瑶身侧的路不长,但足够他想起很多事。

  蓝忘机同他说过当年的蓝熹微,在知道身世后,受了很重的伤才逃出来,可没有回云深不知处,也没了向生信念。

  他知道对蓝熹微来说,那是无以复加的一次痛击,差点,就真的失去了这个妹妹。

  而不夜天那回,魏无羡的死,直接令她而后十六年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到头来,这一切竟然是自己秉烛夜谈、最相信的身边人所设计。

  前一天还在与他推心置腹,一转眼就挟持他来了这里,他一次次在流言蜚语前选择相信他,他掏出了真心的时候,这个人掏出的为什么是刀子?

  缓缓蹲在他身前,蓝曦臣拿出了随身携带的药物,定定地看着他,道:“金宗主,请你不要再做些无谓的举动了,否则,我便会不留情面地取你性命。”

  金光瑶睁眼,艰涩应道:“多谢...泽芜君。”

  蓝曦臣再没有说话,俯下身,谨慎地给他处理断臂的伤口,饶是他动作已经很轻了,可金光瑶仍是疼得发抖。

  见他快痛晕了,蓝曦臣叹了口气,喊道:“怀桑,把熹微用完的那瓶药给我。”

  聂怀桑一愣:“好。”

  拿过瓷瓶,他忙不迭地站起来,朝蓝曦臣他们那边走过去:“曦臣哥,是这瓶药吗?”

  蓝曦臣回身去看,正要点头,只见聂怀桑忽然瞳孔紧缩,惊恐万状地道:“曦臣哥小心背后!”

  原本就对金光瑶寒了心,一直绷着的一根弦,在这一瞬崩断,蓝曦臣没有犹豫,抽出朔月不假思索地往身后刺去。

  穿心一剑。

  金光瑶垂眸,嘴唇翕了翕,抬头想说话却“哗”地吐出一大口殷血。

  其他人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

  魏无羡圈着蓝熹微站起,讶然失色道:“怎么回事?”

  说实话,方才众人的确没怎么留意这边,想着蓝曦臣已有灵力傍身,金光瑶也从未动过伤他的心思,都在各自疗伤。

  谁曾想会变成这样?

  聂怀桑畏缩在蓝曦臣的身后,期期艾艾地解释:“我...我刚刚看见三哥...哦不,看见金宗主把手伸到背后,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是不是......”

  这情况若是照聂怀桑这话,是说得通,可蓝熹微总觉得不对劲,星眸盯着聂怀桑的神色,又找不出什么破绽。

  “蓝...曦...臣。”哑着嗓子开口,金光瑶红了眼,又呕了一口血出来。

  难过至极,蓝曦臣颤声质问他:“金宗主,我说过,你若再有动作我不会留情,你没听到吗?”

  “是!你是说过。”金光瑶咽下血沫,蓦地落了泪,“可我有吗?”

  他这幅大为反常的模样,任谁都反应过来了其中或有蹊跷。

  蓝曦臣怔怔地回头去看聂怀桑。

  “你看他干什么?别看了。”金光瑶笑了一下,眸光渐渐暗淡,“你能看出什么?连我这么多年来都没看出来呢。”

  “聂怀桑,你可真是不错啊,我居然是这样栽在你的手上。”

  说完这句话,金光瑶猛地握住胸前的剑锋,强撑着站起,一张脸白到了极点:“好一个一问三不知,难怪了,藏了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聂怀桑哆哆嗦嗦地道:“曦臣哥,你要相信我,我刚才真的看见他手在背后......”

  金光瑶气得想打他,朔月又往胸口插了一寸,蓝曦臣忙喝道:“我说了别动!”

  姑苏蓝氏泽芜君的一剑,就算是随手,也足以要了现在的金光瑶半条命。

  他缓了半晌,嘲弄地低低笑了:“蓝曦臣啊蓝曦臣,我这一生撒谎无数害人无数,如你所言,天下的坏事我什么没做过?可我......”

  “独独从没想过要害你。”

  蓝曦臣哑口无言,直觉告诉他,这一剑,也许真的是他错了。

  “当初,云深不知处被烧时,你逃窜在外,救你于水火之中的人...是谁?后来,姑苏蓝氏重建云深不知处,鼎力相助的人又是谁?”

  金光瑶说着,喘了口粗气,又抓着剑向前走了一步:“这么多年来,我何曾打压过姑苏蓝氏,哪次不是百般支持?除了这次压制你的灵力,我何曾对不起你?何时向你邀过恩?”

  听着这些质问,蓝曦臣心里也堵得慌,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十六年间,姑苏蓝氏相较清河聂氏、云梦江氏,遇见的困难要少太多,他知道这份稳定里金光瑶出了很多力。

  也恰是如此,他的真心,从来不是在什么特殊时刻交付出去的,而是日积月累下,慢慢给出去的。

  所以当真相一朝揭开,相当于他的心被那人倏地狠狠碾碎,好似这些年的情谊是一场美梦,梦醒了,痛够了,他们就注定了不会有好结局了。

  “悯善只不过是因为当年,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就能如此报我,而你,蓝曦臣...泽芜君,却照样和聂明玦一样容不下我!”

  这句说完,金光瑶霍然抓住蓝曦臣的肩膀,急速向后退去。

  “大哥!”

  “兄长!”

  “哐——”

  两人齐齐撞上棺椁,胸口剑伤溢出的血淌到了棺椁之上,淅淅沥沥的鲜血爬过魏无羡原先画过的地方,破坏了符文,又顺着缝隙流了进去。

  棺盖顷刻间四分五裂,更甚凶煞的怨气肆意冲出,下一秒,整座大殿都开始晃动。

  江澄猛然提声道:“这里要塌了!赶紧走!”

  金凌也反应过来了,看了眼被魏无羡护着的蓝熹微,心下稍安,拽着蓝思追与温宁就往外撤。

  “大哥!”蓝熹微从魏无羡怀里撤出来,急急地迈了一步,却又在看见蓝曦臣的动作后,骤然停住,星眸微红。

  蓝曦臣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主,心思虽谈不上缜密无误,可若要看出一个人的心思,并不难,何况那人是金光瑶。

  他知道他想干什么,也听到了他将将轻声说的——

  “二哥,你陪我一块儿死吧。”

  于是,他伸出去推他的手,收了回来。

  其实能感觉到,金光瑶这辈子坏事做绝,如他所言,他从未伤过自己,他以为他的算计包括了自己的真心,可没有。

  金光瑶不说,但是,他也给过真心,是真的给过,或许比他更早,比他更痴。

  脑海里最后浮现的画面,是初见时那张清秀无害的脸,眉眼尽是光,对着他拱手一礼:“泽芜君。”

  无穷的混乱中,他找不着彼岸,全身而退也不可能,那就这样。

  一起死,便一起死吧。

  看着这个给了自己一剑的人,又在这种时候,甘愿同死,金光瑶笑得凄凉,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掌将蓝曦臣推了出去。

  蓝曦臣瞪大了眼,手还维持着举剑的姿势,被蓝忘机接住。

  见状,魏无羡揽过蓝熹微,当即道:“蓝湛,带泽芜君快走。”

  蓝忘机颔首,搀着尚未回过神的蓝曦臣向外走。

  金光瑶冷不防出声:“蓝三小姐。”

  闻声,魏无羡侧首望向蓝熹微,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回头去看。

  见他们看过来,金光瑶笑道:“对不起。”

  蓝熹微,是他愧对的人。

  他记得眼前的女子,在他最落魄低谷的时候,也如她的兄长一样,含着温柔善意唤他“孟公子”。

  只是,造化弄人,他不想伤她,也伤了她许多回。

  金光瑶对得住蓝熹微。

  但孟瑶,对不起她。

  蓝熹微怔了怔,没应他这句没由头的道歉,不再看他,只小声地道:“阿羡,走吧。”

  云梦的晨风越过了喧闹长街,带着莲子清香和烟火气息,吹过观音庙满地的落叶。

  时隔十六年,身侧之人曾为自己与尘世万千所亏待,如今历遍苦难痛楚再回身,却发现以为走散的人,不过走岔了道,殊途却同归。

  身侧这个如皎月般绝艳的女子,握着他的手将他从深渊中一次次扯出,所有的阴暗、困苦迎刃而解。

  “好。”魏无羡勾唇道,紧紧把人抱在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春华秋实,秋收冬藏。

  这世间的无边光景,原来真的会只为了一人。

  原来是真的。

  爱是救赎,蚍蜉终会上岸。

  某日在郁葱树木林立的山门前,在蜿蜒山道之上,遇到那个人,你就知道。

  吾心何处是皈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