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陆离。
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扯他、撕碎他、扭曲他。
经脉在烧,烧到头,只剩冷,淤在五脏六腑里。他知道那是回忆幻化的梦魇,二重境方不醒死后,魔君“帮”他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回忆过。
五百八十一次死。
*
六百年前。
……
述归又被境中人杀了一次。
他低骂几句,打坐调息。述云真是疯了,将他困在本族幻阵中,这是第一百次境。
述归才渡劫回来,不到十年,述族问天,非说少主能成神,从此他过上昼夜不眠的日子,阮行笑他比驴更惨,述归又气又烦,被逼紧了,每次母父不在,就偷偷在书斋睡觉。
还好,有一道傻子分魂陪他。
分魂说他叫方不醒,是述归渡劫时的分身,每天念叨凡界的过去,述归表面不在意,一个字没听漏。
述云发现了他自言自语,直接穿进他神魂。
述归听见分魂撕裂的响声。
他疯狂挣扎,生平第一次求了母亲,可都没用,最后一刻,天道之力弹开了述云的灵力——述归毕竟与神有缘。
“这样下去不说成神,你会死在情劫里。”
述云看述归,像看无灵的畜牲,转眼把儿子送进幻阵。
幻阵中只有一个人,少年、青年或者更成熟时,那人换着花样、一遍遍杀死述归。
终于,死一百次后,分魂出现——它一直陪着述归,只是神识被述归撞伤了,现在才醒。
“记住杀你那人。”
述归捂住胸口血洞,面无表情,“他长得好看,我就要记住他?”
“……不是,”分魂一默,“他就是方恪,你我凡界的道侣。”
述归手一抖,戳进胸口。
一百次后,述归得知境中人的名字——方恪。
他喜欢这个名字,说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念心里都暖融融的,也可能是溅出的血营造的错觉,但不管幻境重来多少次、死多少次,他还是喜欢。
也逐渐习惯死,每次死时幻阵更新,分魂会悄悄出来,陪他说话。
话很少,述归问起方恪,来来回回都是“心善”“聪明”“爱挖苦人”几个词,一次问到更暧昧的,分魂不说话,述归耳也红了。
他与分魂同感,几个烂大街的词、时不时共鸣的情感,足够他拼凑出方恪的样子。
……反正,肯定不舍得他死。
述归一点都不恨方恪,只觉述云发疯。
那时他太年少,不知道这种笃定——被人坚定爱着才有的笃定——在没抢来爱的人看来多刺眼。也许最开始,述云确实是想让儿子参破情爱,后来或许他自己都分不清。
又一百次后,幻境有了变化。
换成述归死在方恪面前,天灾,人祸,意外,任何契机都会成为他死掉的缘由。
最后一次幻境,因为朝堂围剿门派,述归死在方恪眼前。
太真实,真实得过头,他神魂离体,看方恪抱住他尸体,喃喃“结发为夫妻”……他第一次这么痛,痛得想死,想逃。
这一次分魂没陪述归——它又被述云发现了。
分魂再碎一次,述归倒在地上,全无动静。
述云问:“还要继续?”
述归敞开识海,让母亲在神魂中设下禁制。
——他以为那是帮他遗忘痛苦的。
最开始记忆确实被掩盖,述归记得方恪,记得方恪让他痛苦,但想不起有多痛,也忘了百次幻阵的具体内容。
——但述云骗了他。
从今往后,七情但凡稍有异动,幻阵中被压住的痛苦都会反噬,千百倍慑住他。
每次看见方恪,他的心乱一刹,在眼睛忍不住看过去的同时,痛苦重临。禁制分离他的情和痛,于是他只剩痛,与情总隔鸿沟。
后来竞仙赛、三清川、帝圣殿中,那些动情、愧疚和随之而来的心痛算什么?
他早已死过五百八十一次。
分魂越来越虚弱,语无伦次,述归开始厌烦它的倾诉。他再无法共鸣那些情、笑、悲,只剩痛。分魂说“你会后悔”,不只是愤怒,还有悲哀……悲哀他们抗争过千百次,却胜不过半神,更跨不过仙凡、天命。
述归置若罔闻。
他不要情,只要变强,至于为什么……像忘记痛苦一样,他也忘了。
他逃避。
他清醒。
他怕痛。
他一次次重申自己不需要爱。
直到闯入帝圣殿,再躲不过。
……
述归探向神魂。
二重境破时,魔君说“我送你一件礼物。”至此他总算明白那礼物是什么——魔君解开了述云留的禁制。幻阵的回忆成为梦魇,随酒香溢出,再压不回去。
“师兄,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方不醒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心动,很严肃地找方恪探究问题。
方恪反问:“有闲心想理由,还想出来了,算什么爱?”
“爱就是莫名其妙。”
不。述归无声念。爱不是莫名其妙,爱是实实在在的痛苦,是逃而不得,每一次又跳入同一个魔障,再重历愈演愈烈的痛。
爱是脊椎里的剑,筋脉里的绳,凌迟他,勒紧他,驯化他。
碎他脊梁,断他筋脉,也还要化作梦魇,叫他再撕心裂肺、神魂俱碎一回。
*
梦魇还在继续,演化出幻阵没有的新内容。
述归没死,渡完劫回了三清川;方恪也没成仙,而是真的放下了他。
述归会借天梯开的机会去看方恪,他并不现身,只在山下寻一处茶楼,听百姓交谈。等听到无尘派的消息时,他手指会微微一动,听闻方恪时,他会静坐很久。
渐行渐远。
仙凡不见,若参与商。
最后一次下天梯,他终于进无尘派,方恪寿元将近,他来送他。
述归在羽化巅峰停滞许久,至死未能成神。
梦魇清晰描绘出另一种人生,夜已深,酒更冷了,述归却没有离开园中石桌,放任自己沉沦。
不同梦境,不同结局。没有哪次他留住方恪。只有一次梦魇,他与方恪一道成仙。述归说服母父,与方恪结契,阮行作为他的友人,在一旁笑得开怀。
圣殿外,锦毯望不见头,桃树上红绸飘扬,春风和煦,方恪红袍烈烈,朝他走来。
几乎瞬间,述归意识到这是假的。
酒一滴不剩,醉意也被料峭寒风吹走,只有他一人坐在石凳上,抱着空坛,不愿睁眼。
——梦魇也是一种魔,再不脱离,他的神魂会永远留在其中。
可他居然舍不得。
他清醒地沉沦,最终想出另一个办法——亲手杀掉一个仙君,方恪面露惊惧,以为他入魔,将剑刺进他灵台。述归吐出口血。
梦魇已经侵入他灵体了。
他被慎刑司关一千年,述归求方恪杀掉自己,但方恪只用冰冷的眼看他。
最后是慎刑司的仙人动手。
“你入魔了。”方恪轻声说:“魔修……真是恶心。”
“你真是……”
这是识海外的呼唤。
述归眼睫抖了好几下,才睁开眼。
又是梦魇吗?
方恪就在他面前,用一种关切又无奈的目光凝望他。
今夜无星无月,也无虫鸣,只有他心脏像锣鼓敲、钟磬撞,咚,咚咚,一槌一敲,一敲一撞。
述归痴愣地唤:“……方恪。”
心口蔓开不明的暖。
眼前情境晃动,述归去抓自己的心,沉甸甸的分量,从未有过的感觉——坚定,稳固,灵力充沛。
醉酒一遭,仿若大梦千年……他居然有了道心。
他居然生出了道心!
园中绯红的花、爬动的藤,在他眼中扭曲,欲择人而噬——而后他察觉眼前丝丝缕缕的黑雾。
如一双水色清浅、缠绵温情的眼。
是梦魇啊。
述归忽地释然。
过了好久好久。
述归拢着那颗新生的道心。好沉,拽得他垂头。
“……五百八十一次。”
梦魇问:“什么?”
述归怔然道:“五百八十一次幻境,你不来救我。”
五百八十一次爱,五百八十一次死。
原来禁制只是一层遮羞布,他的爱一直在原处,想挣脱出、想跳出来,可他总认为是外物驱使、故作不知。
“你说得对,我怕你。”述归有些哽咽,这次他不再掩饰,可是眼睛太干了,就像他的喉咙一样。“我怕你。”
眼中景象泛红,述归不管不顾,从石凳上摇晃着站起,问梦魇:“为什么爱比死可怕?”
“你没教过我,也没人告诉过我……为什么爱比死可怕?”
——我好疼啊。
但述归没说出口,也没流出眼泪。
眼泪其实是另一种血,前半辈子哭太多,后头就哭不出了。方不醒找师兄卖惨时哭,述归在幻境中哭,他们合起来,哭光这一生的眼泪,然后就只能流血。
梦魇忽然说:“怎么不哭?”
述归难得呆愣,舌头互相缠斗,“……什么?”他自责蠢笨,胡乱接话,心中蔓延出后悔。
还好只是梦魇。“你以前求我时,最爱撒娇,还爱装哭。”
但述归从不流泪。
方恪说的是方不醒。冷意密密麻麻泛上来,述归反而笑了,这梦魇好真啊。他开口,问的却是旁人。
“你还爱方不醒吗?”
如果爱起于神魂,落到心间,自眼中泛起,那么神魂碎后、心脏丢后,爱还会不会在?
述归很熟悉方恪此时的神情,带点无奈,他没回答,可述归心忽然狂跳起来——也许,面前的不是梦魇呢?
述归猛地抓住方恪手腕。“你是方恪,对不对?”
方恪委婉道:“你要不要喝点水?”洗下脑子。
就是这种语气。
“你骗不了我,”述归心跳更快,重合的手发暖,梦魇不会有这样真的温度,“你就是方恪。”
“你与我还有因果,你根本没在裂隙里迷失。”
“神君,你还没发现吗?”方恪用很惊奇的视线看他,
述归唇边笑静止,“……什么?”
“因果已经断了。”
修为越高,出言就更具天道效力,从述归说出“不是方不醒”起,情劫断,因果平。
是述归自己斩断了因果。
述归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方恪怜惜地看他一眼,忽然又笑。“傻子。”
“你没说错,我当然是方恪。”
述归生不出一点被骗的愤懑,第一次不去想答案,方恪的话像沸水,浇在他麻木的心上,痛让他的神智一点点苏醒。
他忘了一切,什么冷静、端方、持重,去他的!眼睛湿了,还有刺痛感,翻来覆去说“好”。
他忘了自己不是方未醒,忘了幻境中的痛苦,忘了去怨方恪,去嫉妒旁人。他也忘了思考方恪的笑,像纸糊的剪影,一戳就破。
方恪抚上他脖颈,述归先是一僵,然后放松,任由方恪的手拢住他。方恪似乎很满意他的顺从,拇指游动,触碰述归的喉结。
他用的力气有些大,脖子很快红了,留下显眼的痕迹,仿佛一种独一无二的标记。
述归没有躲。
爱比死可怕,死于情爱又会怎样?
他不想再躲了。
可脖间的窒息感突然轻了,述归惶然抬眼,眼前人身形淡去,碎在他眼前。声音亦不真切,如魔障,如幻梦——“述归,我……”
流萤般散开,抓不住。
一切都是梦魇,只有他心甘情愿踏进去,一切都是错觉,包括方恪。
述归难以克制地大笑。闭眼也没用,他停下笑,疯狂驱散酒意,哪怕是梦魇,他也不敢再见方恪消失。
灵台忽地滚烫,让他疯狂的动作一顿——族中静默许久,今夜,族老居然给他传音。
“三清川有变,古族凡仙以‘圣殿藏魔,帝师欺天’为由,反扑帝圣殿。”
述族自从二十年前堕天,凡界逃亡百年,始终没有断过回三清川的心思。述归作为少主独自来圣殿,一是为问天,二是查探政局,三是……策反古族。
“我族已在界外,时机正好,请少主——早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