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喝完“魔种”后,述归重回静默。
方恪出现在监牢,他才确信这是幻境,因为方恪的眼里饱含恨意、嫌恶。有一刻述归神魂欲裂,魔气凝成的剑出现时,他没动死念,只想用一种痛压住另一种。
虽然他知道面前人不是方恪。
方恪不会恨任何人。
即使跃入裂隙都没恨过。真实的方恪是怎样,他不全懂,可他就是知道——方恪不会做些什么……其实方恪看他的眼神和秦珩没有太多不同,区别在于一个宠,一个逗弄。
但有没有爱?述归分不清。
现实一刹,幻境百年,躯壳发朽灵魂木僵,只有思绪泄出,他没力气关住。
是,他身处幻境,可又是从哪一刻起,一切变得不真实?
是帝师云端落下那一眼,见他重伤不支,叫停比赛的垂怜;还是方恪故作关切,再让他跪倒,说“不够”……亦或仙帝到来,帝师旁观,审判他那刻起?
到底还是问了出来,语气居然理智——“幻境从何时开始?”
也许又过了百年,述归发上因魔气结霜,一声轻笑,打破沉寂。
“我以为……你会先问你母父。”
述归眼神死寂。
“别这样看我……入心魔是述云自己选的,他想成神,我想看戏。”魔君懒洋洋的,“至于你父亲,我也不知他想要什么。”
“反正最后,他们一同死在心魔障里。”
所以述归熟悉魔君的气息,他收殓尸骨时一遍遍清洗过。
出乎意料,述归平静得可怕。
同样的问题:“幻境从何时开始?”
看戏要配旁白,不然怎么有趣?“从你动情那刻开始。”魔君说,“别反驳——‘情’字可广了,未必是爱,你先动摇了,心魔才能拉你进幻境。”
还好。
述归想。
那些不甘苦涩、执拗痛苦、撕心裂肺……大多是心魔放大的结果。出现这个想法时他扎穿自己手掌——母族有难,他还沉溺于这些东西。
这些俗劣、无用、混乱的情爱。
魔君又在轻笑。“你在想述族?”
魔噬人心,话如魔兵攻城略地。
他说了三清川——
“不好奇吗,为何上界有三清川、五沌川,唯独没有第一界?万年来为何没有神诞生?”
“因为元初界就是曾经的神界。”魔君说,“十万年前被你母族屠尽。”
“巧合的是天道不再需要神,自此三界初成,述族顺应道则、成了最初的仙。可元初界内神骨成山,血海十万年不净,怨气滔天。”
述归眼中总算有了波澜。
“帝圣殿本来没名字,是元初界入口,后来被你母族加上‘帝’字——灭界、欺天、造神、称帝。”
魔君合掌大笑。
“神君,而你母父不止于此。”
魔君说到阮行——阮行堕魔与魔君当然有关,可他神魂有问题,早被种下魔念——魔君懒洋洋道:“是述云做的,我小小助推了下,但最大的因果在述族身上。”
述族架空仙帝,压制古族,强行掳走阮行修改神魄,藏了述归一魂进去。
“你都没法想象多精彩,”魔君感慨道,“阮行多的那一魂——是你的,但也是方不醒的。”
*
自此,述归愕然失色。
魔君阻止他再穿神魂,“不想死就别动。”
“其实也能感知到吧——你神识有缺,因为只剩方不醒的一‘魄’。”
一魂一魄,是人存活的基本。所以方不醒回归本体后才会沉眠,这是他与今长明的交易之一。他沉眠,换方恪成仙。
述归不知道这段过去,但他知道阮行。
躯体木僵,像被定死在地上。
“神君,你最信因果,”魔君不怀好意,“这份因果你该怎么还?”
述归唇齿干涩,可理智没被魔君带着走——“你是因为那一魂纠缠阮行。”
他总在不涉情爱的地方敏锐,魔君都有些惊讶,但他给出的饵足够多,不想再继续放。
他不在意方不醒本人,但对他魂魄确实感兴趣。
上面有十万年前元初界中、一位“神”的气息。
淡到快消逝,但魔君看得清神魂——方不醒不是那位神。那么,与他足够亲近,甚至在他神魂中刻下气息的……是谁呢?
方恪成为帝师,当真只是天道的偶然吗?
魔君微笑着,朝述归说出最后的话——
“神君啊,若仙魔由善恶界定,你族才该最初的、最恐怖的魔。”
喀嚓——
述归在他眼前面容崩裂,不是因为变色,而是——幻境开始碎了!
宛若呻吟,以境主为原点辐射出千万条细小的裂纹,裂纹越来越大,现实的光涌入,无数条光线彼此反射,交织成一面宏大的光墙。
一只手穿过光墙,抓住魔君。
合拢,攥碎。
手的主人出现时,魔气消弭,一切光亮成为点缀,只剩一双深海般的眼。
是述归最后在幻境看见的事物。
他已分不清虚实真假,陷落进那片海里。
*
“你醒了?裁决者说完休息,你直接倒在上头,血流一地,吓人!”
桃一样脆甜的女声,在述归耳边溅开。小仙婢眉头皱紧,今天她在帝师寝殿当值,不得不照看这个大麻烦。“你是不是体虚啊,每次打完架就晕……”
埋怨卡住。
床上本该虚弱的人撑起身体,下床,仙婢才看清他双目赤红,气息不稳,身上隐隐有魔气。
仙婢大喝:“停下,我叫人……”
述归瞬移到她眼前,手颤抖,抬向她脖子。仙婢被威压惊到,怕得闭眼,却没有窒息的感觉。
再睁眼。
述归哑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仙婢狠狠推开他,扭头哭喊:“帝师!”
仙婢几句说完情况,之后一直骂述归。述归浑身僵硬,低头,挪到别处,不敢看来人。
方恪说:“灵儿,过来。”
威压瞬间撤去,仙婢总算能呼吸,她瞪一眼傻站着的述归,看向方恪时,又换了幅怯怯的模样。她躲到方恪身后,抓着他衣角不放。
方恪摸了下她的头,去看述归,“魔君被我杀了,这几日好好休息。”
“她叫灵儿。”述归还是不看方恪,只看仙婢,口中喃喃自语,手心居然沁出冷汗,“是她吗?”
“嗯?”
“……当年堕仙案中,我们见到的那个姑娘。”
方才过来的几息间,述归舍百年寿元,算了仙婢的命轨。分明是当年剖心案中,那个“想要娘”的女孩……她的转世。
那具小小的骸骨,正活生生站在他眼前。裙子上有个玉兔挂坠,是她遗言中想要娘给的礼物。
方恪也正在他眼前,与监牢不同,是真切的,淡淡的温柔的……触手可及的。
*
“看来魔君说了什么。”方恪没否认。
他略弯下身,抱起小仙婢,替她揩了揩眼泪,又腾出一只手,去招呼述归。“神君,你也过来吧。”
述归手不自然地垂落——幻境里手筋断太久,他忘了怎样正常动作。述归愣愣的,走到方恪几步外的地方,就停住。
他似乎想动,又在迟疑什么,不敢动。
方恪放下灵儿,哄了几句,让她把述归牵过来。述归像条被打湿的灵犬,低着头,被小姑娘牵,一步步挪到方恪跟前。
灵儿完成任务,立马藏到方恪腿边,方恪想抱她,又被她羞恼地躲过去,无奈抬头,就见述归直直盯着自己。
方恪笑了,“你也想要抱啊?”
述归神色冷沉,方恪还欲再逗,忽地眼前盖下大片阴影——述归肩宽手长,整个环住了他,搂得很紧。
仿佛怀中人是他救命的稻草,最后的赎罪之机。
“唉,可怜。”忽的耳廓发痒,原来是方恪在笑,气息拂过述归耳畔,有股很淡、又很深的香味,仿佛沉入了灵魂里。
述归心跳漏了一拍。很多很多年前,他渴求过这样的香气。
后来这气息消失很久。
忽然想流泪,又觉得不该在方恪面前流泪,思绪芜杂,好半天,述归才发现自己眼眶很干——他早流不出泪了。
方恪任由述归抱住自己。“神君,都过去了。”
虚拢住方恪的手猛地合拢,力道用得太大,方恪并未防备,身体往前倾,头撞在身前人的肩膀上。
良久,方恪听见述归的声音,哑得惊人。“……不会过去的。”
述归头低下来,快触及他的肩膀,方恪看见他的发顶,有头发可怜地垂下。方恪总算回抱住述归,笑意不变。
这一幕从高处看,仿佛很是温情。
述归整个人罩住方恪,而方恪手掌很薄,搭在他宽阔的背上,血管游曳,显得更瘦削。两人体型有差,偏偏是看起来脆弱的掌控住身前人。
他的手掌靠近述归心脏,唇齿轻而易举触及颈部,述归垂头,而他俯视他的一切。
在述归看不到的地方,方恪朝仙婢做了个口型——好孩子。
“我母父当年……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述归问。声音有些沉闷。
“你信那个魔种?真傻。”方恪语气无限温情,亲昵的调侃,“想知道什么,问我不就好了。”
“神君,我哪次拒绝过你呢?”
述归一恍神。
良久,述归撤回手,张口,想说“我想知道方不醒的事”,可神魂中有一股更强大、更冷酷的力量慑住他。
述归看到方恪温柔的笑。
居然还有种陷在幻境的错觉,这样的柔比厌恶更可怕,是漩涡,吸去所有抵抗。无微不至,无所不容,好像从没生出过龃龉,他们是一对挚友,一对……
述归说:“帝师,冒犯了。”
他在最后一刻找回了自己。
压制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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