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归收回莫名其妙的想法,单刀直入,“帝尊可知述族一案?”
证据在他神魂中,取出来又费了些心神。述归唇色发白。
不知为何,从仙帝笑着的眼中,述归察觉某种异样。像兴奋、期许,最里处,怜悯和其他更深的底色。
“我不管这些事,”仙帝也很直率,“每三月问天道,到时你跟老师说吧。”
*
同一时刻,五沌川,天梯开。
天梯不定时日开,不是因为开启复杂,而是要的灵力太多,三清川有意见,也怕飞升的凡仙太多,抢占灵脉。
汹涌的灵力自一人手中泛起,居然催动了天梯!
执法司主守在帝师身边,像忠诚的影子,几十个人被领上前,遮眼的白布被扯下。被关大半月,缚仙绳勒得人发麻。
凡仙浑浑噩噩,耳朵先于眼恢复,天梯旁那人说——“回家吧。”
神志还没完全恢复,听见“家”这个子,眼泪先跑出来了。
一人哽咽道:“多谢……帝师。”
要是述归在,定能认出他——五沌川酒楼中、说帝师“天道傀儡”的仙人。
李宴挑衅执刑司,是想求个魂归故乡。
他生自乡野,三十岁辞官归家,他厌恶官场人心,结果仙界亦然。爷娘已老,天梯不知何日开,但他想回家。
李宴抱死志,却见到帝师,忘不了那句——“我替你开天梯,回家吧。”
那是神怜、神赐。
*
五沌川的天总是灰扑扑的。
方恪在天梯边看很久,直到一只蝴蝶落到肩上,是天地唯一的亮色。
回头,仙帝静静站着,肩上另一只相同的蝴蝶,脚边堆着落叶。
“老师,你看那李宴看了很久。”
“他是敏城人,要是早生千年,算我同乡。”只是凡尘千年,川兰成敏城,这声同乡说得心虚。“就算他替我回去了。”
话中温柔落到实处,像种子有了根。
秦珩一痛,“老师,回家吧。”
他说的是帝圣殿。蝴蝶蹭着方恪脖间,有点痒,他笑了,忽地察觉熟悉的气息。“你见了述归。”
“嗯,他给我看述族的证据。”仙帝掩去痛楚,笑嘻嘻的,“老师,那是你的手笔吧……你恨他?”
“不恨。”
秦珩像个好奇的孩子,“那爱吗?”
方恪但笑不语,去拢手边的蝴蝶,才摊开掌心,就被强硬握住,秦珩眨巴眼,“我不认路。”
睫似蝶翼,漂亮又无害——方恪最吃这套。“老师,带我回家吧。”
明明可以御剑,他非要走,走到天黑,一只灵蝶被他变成萤火虫。
“方恪,”秦珩忽然换称呼,“你要是成神,我还继续当仙帝。”
“会很孤独的,还会被骂。”他们这对师生风评不佳,一个是天道傀儡,一个是帝师玩物。
“那我更得当你第一个信徒。”秦珩操纵萤火虫,飞到方恪身前,“要是成神失败,别再跳裂隙了——我带你回家。”
方恪说:“我给不了你家。”秦珩像没听见,笑得仍然很甜,“我一定带你回家。”
很多年前,时间缝隙中,他遇见方恪。
确切的说,是方恪抽出的半条肋骨,重塑灵体很痛,停滞的时间凝固这痛。秦珩没受伤,却哭了,皮肉撑开时,他见到一只血中破茧的蝴。
他再不想捉这只蝴蝶。
它应该飞得更高。
*
加赛那天,成安来得很早,他的对手却姗姗来迟。
看清那人面容,有几名长老脸都绿了。秦族仙君……没人说过这个秦是仙帝的秦啊!
就连述归都微微讶异。
“我也没到一千岁,怎么,不能参赛?”秦珩眉眼张扬,连剑都没带,朝述归拱手,“仙君,多多指教喽。”
仙赛万年历史,从没有仙帝参加的前例!
高台上,帝师忍俊不禁,“天道还没惩罚,小孩子玩闹,随他吧。”
但也没有过立帝师的先例啊。长老宽慰彼此。惯例就是来打破的。
*
这是一场没人预料到的比赛。
过程和结果都是。
还没喊开始,秦珩身形似鬼魅,瞬移到成安面前。这一次,那眼中的恶劣再不隐藏,“神君,我昨天才发现——你那证据有问题哦。”
述归瞳孔一缩。“是非如何,该由天道裁定。”
秦珩笑容明媚,“好,我就教你‘天道’。”
总被人嘲“帝师宠物”“游手好闲”的仙帝出手,居然和成安不相上下。两人境界相当,成安更是身负剑气,他没赢秦珩,本身就是一种输。
几十招后,长老看清局势。
不对,不是实力和天赋的差距,每次成安攻击都会落空,仙帝没用剑,灵力却总能划伤成安。
长老愕然。“气运压制。”
命由天定,运由己生。
一人气运系于一族,述归虽有大气运,也架不住母族逆天而行。这就是秦珩要教他的“道”——“天厌你族。”
仙帝慢条斯理,“成安,还不认罪吗?”
认罪,不是认输。
可成安没落仙族出身,怎会到上天厌弃的程度?底下已有人生出怀疑,长老则是默不作声。
他们等帝师表态。
述归神识敏锐,察觉台下无数视线,百年前是崇敬、羡慕,最恶劣不过嫉妒,百年后却是隐晦的质疑、赤裸的审视。
更糟糕的,他筋脉又崩裂。
方恪留的封印早被解开,为掩饰,述归自己重加禁制,可现在灵力逸散,他很清楚——不用一刻钟,他的修为、相貌就要全露出。
秦珩笑问:“还不认输吗?”
堂堂正正打,述归自然认。
可今日天道未曾出现,仙帝来者不善,他怎么能甘心?怎么甘心因虚无缥缈的气运、仙帝偏私的恶意……认输、俯身、跪拜?
某种程度上讲,述归比阮行骄傲、比秦珩傲慢。
他委曲求全,可以“委曲”,不可“委屈”。跪帝师是敬天命,却不是敬方恪,更不会敬一个出招混乱、基础不牢的仙帝。
述归面不改色,寸步不让。
气运消逝不可察觉,可身体实打实的沉重,一束天光洒在述归额上,他身上发轻,似有所感仰头。
举头三尺,神明望世;高台万丈,帝师垂眸。
“停下吧。”
此声一出,有人恍惚,居然跪拜。长老顺着方恪的话,“成仙君,你伤还没好,怎么不说?”
竞仙赛有规定,为保公平,一方若是赛前有伤病,可以叫停比赛。不过叫停多久,就看裁决者意愿了。
“比赛暂停,休息……一个时辰。”
述归站在原地,血浸过的视线穿透云雾,与方恪遥相对望。
方恪想,倔种。
跟那小子一模一样。
帝师的目光比天光更灼人,更遥远。述归不动,血气仿佛成了檀香薄烟,滴落的血是香屑,烫在指尖,日晕如同佛光泛开,他眼前一片混沌。
仿若置身三宝殿,他麻木立在蒲团边,佛像低垂眉眼,似怜似讽。
一切归于禅静。
“帝师来了,快收拾好!”“成仙君,跪呀!”“他伤傻了吗?”
述归猛地睁眼,冷汗涔涔,混乱中有只粗暴的手按住他……他重重磕下了头。
方恪挥退众人,“还有半个时辰就要重赛。”
他单独见述归,脸上不再有禁制,美得惊人,担忧得真切,述归却只移开目光,眼神比唇色还淡。
“帝师,您待如何。”说一句,血渗一路。
半个时辰养不好伤,却足够他再求帝师一次。
方恪撤下那虚假的关怀。“不,是你想我如何。”
述归想咽回血,却被呛到,咳得倚在墙边;他想找剑,却发现佩剑在方恪手中,不见戾气,倒是乖顺得很。
就连剑都懂妥协。
述归单膝跪下,“帝师,求您。”
“求我什么?”
“求您帮我维持禁制,面见天道。”
“神君,是你自己解开的禁制,”明明昨日方恪还替他疗伤,无比温情,转眼又漠视他痛苦,很为难一样——“你不听话,我怎么信你的话?”
述归双膝落下。
很重的闷响,仿佛他瞬间沉没的心脏——他没有这样跪过任何人,哪怕仙帝,哪怕母父。述云断过他的腿,也没能让他屈服。
“我、述归、封号玄华,今日立天道誓——先敬法则伦常,再从帝师意愿,若违此誓,吾与述族共亡。”
他是述族最后的少主。
他不能倒在这里,母族,亲人,还有……阮行,都在等他。
方恪笑道:“不够。”述归一僵,还有什么不够?触及方恪含笑的视线忽然懂了——不够屈辱。
跪拜和誓言算什么,述归得断尽傲骨,足够听话。
脸颊快触上鞋尖的刹那,他听见方恪说:“算了。”
述归呼吸彻底乱掉。
又是这样。
他厌恶曲折委婉,喜欢直白,可方恪情绪是淡的,连羞辱都是模糊的。连这一次,他极力忽视屈辱,保持冷静,郑重对待他们的关系……可方恪又戏弄他!
他像一个丑角,沉浸戏中,而方恪随时抽身。
理智骤然消失,一个问题纠缠他识海——方恪到底爱不爱他、恨不恨……
地面震颤,脚步声临近,述归霎时回神。
“老师,我们这样真像坏人,”仙帝笑盈盈的,与方恪并肩而立,“他要问天道,让他问喽。”
墙壁崩裂,房屋坍塌。
眼前发白,大片空地露出,还有外围黑压压的人群,都在看述归。这次的视线比比赛时还恐怖。
恐惧,忌惮,厌恶,似有实质。
述归还跪着,才发现身下有阵法的光芒。
面前一面巨大的镜子。
仙帝说:“我请秦族取回溯镜,帝师为你开问天阵,玄华神君——”
“述族既有冤屈,那便当着众人面,来看一看吧!”
这根本不是什么中场休息。
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