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华,见我回来,你不高兴吗?”行止眼一弯,如新月。
“别这样叫我。”述归神色冷然,“你不是阮行。”
不管阮行是不是真死了,从“行止魔君”出现起,在述归心中答案只有一个。
述归不欲多言,剑如虹,刻意使了不常用的招数,只为隐藏身份。行止笑,眼尾魔纹更诡异。“是啊,我不是我……可你还是你吗,成安仙君?”
语气很和善,只有方恪一下子听明白——他在讥讽。
阮行还活着时,骂人弯来绕去,被骂的人有时听不懂,方恪就在旁边笑,回屋中,再给阮行提建议,怎样骂得更漂亮。阮行被他挖苦一通,不骂,只笑。
那好像……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
方恪边解魔气,边走神,行止以为他在为述归担忧,泄出的魔气更浓。
述归这几十年境界更高,剑气不显凌厉,可处处致命。两人杀招不断,不留半分余地,眼见成安与行止打得不相上下,旁观者顿感错乱。
方恪默默退几步,静静观战。
底下魔气剑气迅疾、浓稠,人影都被挡住,长老记住成安这号人物,胆战心惊传音,问帝师何时出手相助。
方恪回:“急什么,天劫都还没劈呢。”
话音刚落,天边震动,电闪雷鸣。
行止上一秒和述归你死我活,下一秒毫不恋战,虚晃一枪退至界障外。底下打得起劲的魔修连忙跟上去——没人扛天劫了!
天雷阵阵,黑雾似障,掩住行止身形。
浓雾深处,有一双比魔气更黑的眼,像深渊。
有魔修不小心直视,眼珠碎裂,惨叫声才迸出,喉口也炸开,旁边魔修熟视无睹——被帝尊魔气渗入,这家伙必死无疑。
界内界外,与那双眼对视的只有方恪。
“阿恪,你又犯了错。”他最后传音,像在方恪耳边呢喃。“你该杀了我的。”
“等我……”
行止最后说什么,方恪没听清,只有前魔君声音幽幽,来自虚空处:“真是完美的初见,你活着,他也勉强没死。”
“希望下次见……嘶!”
魔君本来是想逃的。
没逃成。
接下来的话卡住。
因为神魂被勒住了。
帝尊间魔气有感应,方恪锁住行止一缕魔气,径直刺向魔君。“有关行止,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行止修为不到半神,却用空间裂隙偷袭,这事跟魔君脱不了干系。
魔君:“好吧,我临时起意,和他做了个交易。
*
没人知道方恪在和魔君说话。
都以为帝师在感怀友人。
方恪身后,述归持剑静立,默默拿净尘术去洗身上血,可伤口太多,居然没止住。他一皱眉,干脆先堵住筋脉。
与魔君的交谈只在几息间,方恪回头,“为什么要过来?”
他问述归,语气很柔和。
述归早料到他会有疑问,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停顿下——神君怎么会承认,早在想清下步前,他的剑气失控,率先冲到方恪面前?
明明看不清方恪的脸,述归还是错开视线,垂眸,好像有所触动。“二十年前结契大典,我已经后悔过一次。”
是假话。他只是在揣摩方恪的想法。
三人最后一次会面是在那场结契大典,之后方恪失踪、阮行入魔,只有述归最平静。
——他有愧疚过,没后悔过。
那年方恪跳裂隙,他去求母父,重伤三月,后来暗中动用资源,想尽办法去找方恪,到述族出事前一刻也没停下——他要还方恪那条灵根。
既是公平交换,何必掺杂太多情感?
对阮行,他更是仁至义尽,谈何后悔。
玄华神君是天下最该修无情道的人。
最大的障碍正在他面前。
“你说谎时老爱低头。”方恪笑了,“神君,为什么总认为我需要你的愧疚?”
述归说“后悔”,是想顺方恪心意,觉得方恪想要他的后悔。
“自以为是。”方恪连讥诮都亲昵,“这些年你一点没变。”
述归一失神,原本压着筋脉的灵气一送,血霎时往外涌。方恪看向他衣上血,嗓音还是柔的。
“今天还多一样——自不量力。
血止不住,述归本来修为就被封印,与行止交手半天,早已是强弩之末。他见方恪走来,可身上因失血发麻,一时停住,方恪应该用了法术,他神识越来越轻。
勉强用剑撑住身体,似乎听见方恪说“我与行止之间,何须你来干涉”,又好像说“休息下吧”,很温柔似的。
述归累极了,这一懈神,真睡了过去。
*
再睁眼,天色晦暗。
像是怕惊扰床上人,屋内只点一盏灯,方恪的呼吸也刻意放轻。他坐在床边木椅上,烛光映白衣,整个人暖融融的。
“睡得舒服吗?”方恪轻轻问。
述归才醒来,第一个想法居然是——看来他昏过去前,方恪说的应该是“休息下”,不然怎么会这样温和。
接下来又不大确定。
因为方恪不顾他的婉言谢绝,要帮他换药,理由很充分,“魔气伤了你的筋脉,必须由修为相当的人压制。”
述归抗拒与人接近,但现在也只能信方恪。
换药需用灵力安抚筋脉,方恪手指没落下,可温度太明显,比直接触摸更叫人难耐。述归感受到方恪远离,又接近,可以说没有反应,也可以说反应很大。
他像一把绷紧的弓,随方恪接近,浑身越来越僵。发丝也硬,直直翘出来,配上又冷又臭的表情,实在很讨嫌。
又很眼熟。
方恪不禁露出点笑。
他探出手,又在半空停住。
述归察觉耳边气流,更僵了,他生来五感俱明,能感知方恪的气息——淡的,温的,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这样的气息,他闻到过许多次。
三清川、竞仙赛、无尘派、慎刑司……每一次见到方恪,每一次察觉这股气息,他的心都会乱蹦下。
又来了。比起怀念,述归眼中更多有的是讥诮,像冰刺——他的心在猛跳后,随之而来的是疼,心脏疼,脑中更疼,事实上这种痛更令述归熟悉。
每一次,每多看方恪一眼,他都会疼。
仿佛有一只手、一张网,在述归不够清醒时,掐住他的心脏、勒紧他的神魂。
然后他的呼吸会乱。
述归最恨这乱,这证明他被疼痛奴役,被驯服,他尝试用各种方法一直清醒,无一成功。这一次他试着放空大脑。
好半天他才意识到,方恪的手再没落下。
温凉的气息忽然离远,述归脑中平静下来,没了疼,心空一块。是让他感到很安全的空。
和以往一样,他松口气,开始默念剑诀。
那股剧烈的疼变成痒,蚂蚁一样,密密啃噬他的心、他的识海。勉强能忽视,述归不自觉蹙眉,落到方恪眼中……
“很疼吧。”
尾调很轻,给人一种错觉——无论回答什么,无论回不回答,他其实都懂。让人忍不住放下戒备,去坦白,从他手上获得些爱抚……对曾经的方不醒而言,是这样的。
剑诀默念过千万次,这次述归忘了下句。他反思己心不静,一部分还系在方恪身上,才会乱。
“有伤自然会疼。”
方恪去探他紧蹙的眉心,“可你疼了很多年。”
述归移开脸,一声不吭。
方恪说:“你怕我。”连疑问都省了。
述归灵力扎进腿,痛让他更清醒,更无懈可击。“帝师,三清川无人不惧您。”
方恪手指落到刚擦过伤药的地方,述归才放松的肌肉又僵了。“你是不一样的,”方恪感受到指尖的僵,“他们畏惧死,所以畏惧我;你畏惧爱,才怕我。”
“……爱?”述归冷冷道,“从何处来?”
“诞生自神魂,藏于心,最后到眼。”方恪说,“可述归,你总是在躲我的眼睛。”
述归嗓音僵冷,“帝师,难道你爱我么?”
“曾经是。”
“现在呢”——述归险些脱口而出,不对劲,他被方恪牵着走了。这个问题根本没法直接问出答案,而他也不该好奇“方恪爱不爱我”。
爱,不爱,爱恨交织……不重要,重要的是利用方恪的纠结、犹豫,去达成他的目的。
而不是反过来自己纠结。
所幸方恪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竞仙赛第二轮结束,你和秦族一仙君并列头名。”
“怎样确定名次?”
“五日后,你和那人加赛一场。”方恪替述归掖被子,好像忘了仙人不怕冷,“好好养伤吧。”
*
走出房门,魔君抗议:“你剽窃我。”
几个时辰前,他和行止勾结,被方恪当场戳穿,理不直气壮:“眼是心灵之窗,不解开你脸上禁制,我怎么看你眼睛,又怎么让心魔仿你的心?”
方恪不见怒色,“那为什么要逃?”
魔君送行止一道空间裂隙,条件是牵制方恪,帮他逃跑。
“你没了心,怎么可能动心?还有房里那冰块……他比你更缺心。”魔君难得挫败,“我破不了你情劫,让我走吧,死也行。”
“不,你可以让述归动心。”方恪看自己的手指,上头沾有述归的血,“只要你的心魔还在。”
心魔可窥识海、探神魂、烈七情。再狠些,无非让述归恢复渡劫前记忆。魔君说:“不够。对述归这种人,你需要更激烈的手段。”
“比如夺去他的一切。”
魔君放缓声音,故意说得恶劣,想试探方恪反应。
方恪一点反应都没有。
魔君明白了,“……你本来就这么想。”
你无法融化冰山,只能砸碎它,再重塑。
困住他后,始终喜怒无常,让他去猜,去好奇,自我怀疑;然后,让他失去一些东西,给予温情和支持,让他确信你爱他。
再收回你的爱。
夺去他的一切。
他不一定会爱,但一定会疯。
疯也算动情。
魔君笑出泪,“方恪,方仙君……你怎么变得和我一样烂?”话才出口,戛然而止。
他知道原因的。
因为方恪没有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