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三月,帝师敬问天道。
仙侍守在主殿外侧,既是怕不慎窥见天机、折福短命,更是因敬畏帝师,不愿仪式有半点差池。
宫中高台,方恪敛眸静默,天道声入神魂。
[情缘未断,因果不平,你若强杀述归,是逆道而行。]
“如何能断?”
[两情相悦,两相心死。]
方恪笑问:“要是身死呢?”天道一默,“吾说过,述归不可杀。”
方恪若有所思,语气倒还谦顺,“谨承天命,我不敢忘。”同以往一样,他敞开识海,天道审视无情,方恪安然无恙。
证明他句句真话。
——天道遇见方恪,是在时间裂隙中。
祂沉眠后,述族代天行权、愈加疯狂,尝试消弭天罚的那日,法则苏醒,天道留下护世的余念逸散。
时间裂隙中,一缕天道之力与方恪相遇。
万物刍狗,顺其自然,天道什么也没做,是方恪在空寂中自行悟道、突破,顺天而行,才有了帝师的存在。
天道治世,不过一个“衡”字。
古族、仙帝、帝师,互为制衡;凡仙回凡界,也稍稍平衡两界灵力。上界自述族代权后失序,终于安定二十年。
二十年后,述归出现。
既是为挟制方恪,更重要的是考验他——爱恨过浓是执情,强断爱恨是无情,两者都不是天道想要的。
[先平私心,方能待三界公允,方恪,这是你该渡的劫。]
天道与法则共生,无情无欲,不过是因方恪身负功德,合该点悟几句。方恪诚心躬身,“弟子谨记。”
仙侍入内,无意瞥见帝师还未遮住的面容——唇角有笑,眼尾下曳,高台望来那一眼,只见天地众生,不见一物一人。
那张脸,不管看多少次,仙侍都有些痴痴然。
*
“帝师脸上有禁制,我听别人说,那其实不是禁制,是惑人的咒……”
今日竞仙赛开幕,秦族设群仙宴,款待众参赛者,几人围成一桌,喝了点仙酿,忍不住抖落些趣事,夺人眼球。
毋庸置疑,这届竞仙赛最令人关注的——帝师将要现身。
任令越说越玄乎,反正帝师从没追究过,“修为要不到羽化境,必会被咒术夺去心神,诸位同仁,可得谨慎啊!”
他说着,去瞟身侧的青衣仙君,少年模样,却无丝毫青涩,一举一动说不出的风姿——他不知道,这叫剑骨。
剑术至大成,相当于重塑灵体,此后剑骨贯身,宁折不屈。
正是化名“成安”的玄华神君。
听他越说越离谱,成仙君抬眸,“请问仙友,帝师如今是何修为?”
任令噎住,“这……大概羽化巅峰,不到半神?”
倒是有法器能探测修为,不过境界一高,尤其是元婴期以上,就只有跟修为差不多的人打一场,方能知晓境界了。半神除外,他们会引动天劫。
但方恪成为帝师二十年,深居简出,还没跟人动过手。
有人喝多了,晕乎乎笑:“哈哈,羽化境算什么?三清川一抓一大把!”“这样一看,帝师也没什么恐怖的……”“我爹也是羽化巅峰,能不能也当下帝师?”
戏谑的笑,放肆的嘲,偏偏都放低了声音。
上界敬畏帝师,少人爱戴,畏多于敬,恨多于爱,今日古族坐镇,又都是三清川中的少年翘楚,忍不住借酒发泄。
述归没有多言,哪怕独处屋中,对自己一举一动也要求很高,更不会背后嚼人口舌。他有意多灌几口仙酿,去回忆当年往事。
任何细节都不放过,尤其是竞仙赛那段——他清楚方恪在意。
方恪成为帝师,心性大变,述归必须了解他,才能攻克他。
“竞仙赛启,首轮择选开始——”
众人欢笑乍停。
“即日起五天内,将由裁决者问道心,明道途,切记诚心至上,不可交流,不可离场……”
好好的群仙宴成了考试,仙君们纷纷皱眉,味同嚼蜡。
——问道心。
居然是跟当年一致的题目,述归不动如山,已确信这一环节有方恪的参与,只思忖方恪的意图。
今朝处境逆转,是泄愤、羞辱,还是其他?
云间高台,每当礼官念出裁决者封号,台下总会传来些零星的议论,压抑的欢呼,被警告后,青年们又转战灵碟。
“最后一位裁决者——”礼官居然停顿住,裁决者多为天生仙人,都有封号,寥寥几位凡仙,也都能用某尊某君代,唯独这位……
他不敢随意呼唤,求也似的,眼神投向高台最中央的人。
那人众星捧月,可身边人都离他挺远,礼官似乎听见一声笑,他头皮一麻,旋即听见仙侍的传音。
礼官重新张口,好似钟鸣,沉重,威严——“帝师,方恪。”
这是三清川中所有仙人,离这位传说中的“帝师”最近的一次。
没有高呼,一片死寂。
“第五百八十一号,成安!”
就连方恪问到述归时,也是一片死寂。
*
“仙君,你的道心是什么?”
不如众人所想,帝师声音不威严,也不阴冷。
说缥缈,更多的却是柔,天际浮云,遥不可及,偏偏又白得绵得惊人,一不留神,就会被引过去、飞上去。
一人高居云端,一人跌落泥尘。
述归只一闭眼,再睁开,他说:“为了活。”
神君言不由衷。他不能说复仇、洗冤,更不能说他想复活自己的族人,还有死去的阮行。
他只能说活下去,活更久,才能让他们活。
话音刚落,述归后知后觉——他说的道心,居然和当年方恪所说不谋而合。
述归没同任何人讲过,那年仙赛问心,当方恪说出“为了活久些”时,他识海中有现过这样一段对话——
“师兄,你为什么要修仙?”
“为了活。”
述归修为不够,压不住分魂,只能任由方不醒的回忆闪过。温和的声音飘入耳畔,尚还年轻的方恪说:“若我寿命再长,修为足够,便分与世人,让该活的、不甘心的、无辜的纯善的……得偿所愿。”
那年他刚结束下山历练,杀妖邪堕仙,问凡人遗愿,敢送魔种回魔界,掌门说他不知天高地厚,还想救尽世人。
那时述归不懂。命由天定,自有因果,怎能强行干涉?
千年后,曾经的神君、如今的罪人面对同样的问题,给出相同的答案。
这就是方恪的目的吗?
不知为何,述归心中生出古怪的怜悯,一念闪过——谋划一遭,是为了让他去共鸣、理解和自责?
情爱之事,果真能让人纠结至此?
方恪问:“为谁而活?”
“为自己,更为在意之人。”
“长生多苦,为何要活?”述归终于蹙眉,难得有点不知所措,表面还是冷静自持,“求生是人本能,但凡心志坚定者,不会求死。”
“那行止仙君入魔,而后自裁,你怎么看?”
当年结契惊动上界,后又入魔使人蒙羞,哪有人不晓得行止仙君?四座皆惊,阮族尤其难堪。
述归平静道:“他心志不坚,凡入道仙君,都应引以为戒。”
*
半空中不见追问,引导人高呼:“下一个!”
咚,咚,咚。方恪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的手穿入胸口,攥住那团心魔,“别乱动。”
他身上功德太浓,心魔安静一刻,却被不知死活的本体强行唤醒,不敢脱离。
魔君不知藏匿何处,低低地笑,“你要用我的心魔,让它充当你的心、你的情绪……方恪,我觉得你这时不会愤怒。”
“我以为你还会对他动心。”
一月前,方恪见魔君,要用他的心魔。魔君眼神凝到方恪胸口——是空的。
空的。魔君笑也凝住,表情一瞬阴沉。“你的心呢?”方恪说:“挖了。但我还有情劫没渡完。”
没了心还能活,是因为方恪受天道庇佑,身上有晃眼的功德,不知来历。
魔君也不关心来历,他只关注方恪的心,“要我模仿你的心,那你得告诉我——看到述归,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他撤去方恪体内心魔,好像只是寻个乐子,问得不经心,只有他知道,心魔又在反噬他。
魔修被心魔反噬,说出来都好笑,偏偏还是魔界曾经的帝尊。心魔咬他的心,魔君觉出疼,却仍故作调笑。
方恪没搭理魔君,他一直在看述归。
心魔不咬魔君了,开始尖叫。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尖叫,魔君却笑得愈发张扬。
三清川圣钟轰鸣,是敌袭的警示。界障外,黑雾滔天,择人欲噬,像是在宣告某种不详存在的降临。
魔君默念:总算来了。
*
魔修突袭。
他们没有突破界障,居然堪称安分地守在外边,黑雾越来越浓,几乎快遮住曜日,高台上,长老看向帝师。
方恪岿然不动,没有惊讶。
“帝师早已知晓,怎不告知我等……”有长老面露愤慨,被同族一巴掌扇到旁边。同族跪下,低头,“敬问帝师——天道是否有所启示?”
他们都知道帝师昨日问天。
“有。”方恪说完一字,好整以暇。
长老跪下。这次方恪没拦。
“仙魔大战之期已经定下,就是今天。”
每百年,两界必会迎来大战,既是因仙魔冲突,更是平衡天地间灵魔二气的途径之一。长老颤声问:“帝师……但今日竞仙赛启。”
方恪语中有笑,“所以我想了下——竞仙赛第二道考核,就定为仙魔大战吧。”
他身旁的仙婢补充:“十年前,魔界帝位更迭,势力迎来大清洗,新锐掌权。帝师同仙帝商议,既然两界修士大多年轻,切磋下也无妨。”
帝师是个疯子。
更恐怖的,天道纵容他疯。
“按除魔的数量和境界,同一修为的参赛者互相比较,以定……”
规则还没说完,界外却有异动。
原本猖獗的魔气霎时平复,从中央生生裂出一条道来。
那人现身,白衣素袍,长身玉立, 翩翩君子,发簪却是朱红,唇色也深得像血,连同蔓延至眼尾的魔纹一起,破了一身温润,反倒诡谲。
万籁俱寂,唯有猖獗的笑袭来,笑声快要捅破天,在那人站定时骤然止熄,有魔音穿透界障——
“行止魔君到!”
长老面色剧变,下意识去看帝师,方恪很坦诚地说:“唔,这个天道没告诉我。”
他连讶异都是淡的。
魔君看完他整个反应,体内心魔不再尖叫,改为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