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归眼中一片冷澈。“方不醒是我分魂,无法剥离。抱歉。”
方恪说:“好吧,我什么也不要。”述归本要再开口,忽有所感,咽下到喉咙边的话。也罢,三清川暗藏险机,他总有机会偿还。
就在话语落定的同时,白昼间,一道闪电竟刺破天穹!方恪表情有点怪,“天道……这么灵的吗?”
跟话本子里一样,两人分别,还要来点伴乐。
述归眼睛微睁,琉璃般的眸中倒映劫雷,清晰无比——“不对。”闷雷如怒涛,由远及近,翻卷过来。
上界的雷声都要大些,像天在嚎啕。
那雷电发黑,分明不是劫雷,是天罚。能在三清川内引动天罚,只有一个可能……“仙人入魔。”
述归神色发沉。
“神君,快去吧。”方恪体贴道。
“改日再见。”述归拱手做礼,火红剑穗高扬,他踏剑凌空,便像忽明忽暗的火焰,消失天际。
终于走了,方恪想,那剑穗真是难看。
比现在搭他肩上的还难看。
身后传来冷肃的男声——“方仙君,请到秦族一叙。”方恪转身,持剑的人立马收手,可剑刃还是在脖上划出口子。
方恪说:“你们不来,我也要去一趟的。”
见方恪如此配合,挟持的人一愣,快到秦族领地,才生出怜悯,低声说:“方仙君,小心。”
*
与此同时。
“行止即便渡劫,也不过羽化境,怎会引来如此大的动静?!”
阮族境内,一长老沉声道,到底没敢说出“天罚”二字,又去看述归,神君冷峻的脸上并无任何多余的波动。
“行止在何处?”
长老千岁有余,面对年轻神君的诘问,竟有些紧张,“长明圣君正在探查。”
乌云浓似墨,在长老看来,述归的眼瞳深不见底,竟显得骇人。
忽地他冷冷道:“魔气作祟,阮行又昏迷了吧。”
长老顿时噤声。述归没说错。
回三清川后,不知是因灵力冲撞还是怎的,阮行灵根上魔气又开始作乱,哪怕有圣物压制。
祸不单行,由于仙魔两气相克,少主压不住早该突破的修为,竟在今日渡劫。
天罚果然降临。
如果不是圣君到来,压制劫雷,阮族根本无计可施。
可更深的忧惧又起——说到底,阮行也不过一个古族少主,可天道之下,除非半神,皆为蝼蚁,他凭什么惊动圣君?
不免想起阮行出生那年的旧事,同样牵涉半神,长老脸颊抖动。那之后,他们惧怕述族,更恨述族。
劫云散去,长老才敢赶往少主殿,阮行还没醒,长明圣君踱步而出,长老纷纷跪下,族长俯身。
“敬请神君赐言。”
仙雾缭绕,长明身形朦胧,只有述归感受到一缕视线,定在他身上——圣君望着他的儿子,此时唯一直立的人。
僵持片刻,述归走到他面前。
圣君说:“诸位皆知,行止与玄华有一段道侣缘,关乎玄华成神。”
“上界已万年无真神,这样下去,再过千年,大劫降世,三界难存,”长明的话语轻柔而低缓,“玄华必须成神。”
仙人心下各异,只有述归不复平静,怔怔看向今长明。
却只见足以溺死人的温柔。
“你母亲说,结契大典就定在十日后。”圣君道:“——结契之前,治好行止的灵根。”
在场众人知道,这不是征求意见,是命令。不只长老被压制,殿外仙树灵植都不再摇曳——半神言灵、天道之力。
*
方恪不停地走,周身是被篡改过的、刺骨的灵气。
秦族擅符阵,一路到领地内,方恪不知破了多少阵法、受了多少符咒,威力把控巧妙,不至于让方恪死。
实质性的攻击只叫人收受皮肉之苦,真正恐怖的是精神折磨,数不尽的幻境、虚影,各式各样的责问——走到后面,方恪化灵力为针,刺入颅内,定住识海,总算不再恍惚。
不致命、也无伤口,只是疼。
方恪不怕疼,只管往里走——听说秦族分外族里族,圣子和长老的居所都在最中心。
从头到尾,他只问一句话,问到声音发哑。“请问,前圣子的仙牌在哪?”
他确实像一块圆石,只要有一个目标,就往前滚,被阻碍挡住,那一定是他绕得不够远、不够努力。
除非他愿意相信——故事已经到终点了。
秦珩的事还没完。
他神魂无存,唯有仙牌还在秦族。方恪仿无尘派浊酒,用灵力酿了一壶,等看到秦珩的仙牌,就浇给他;还有秦珩留的储物袋,方恪一点没动,必须还来。
前方的路无穷无尽,秦族耐心总算被耗尽,一道极为凌厉的重喝——“你也配见他?!”似乎有人在抽泣,也有人沉声问:“他死了,你为什么不内疚?”
方恪抬眼,分不清这些人是幻影还是真的,他只茫然摇头,循本心答:“我不会愧疚。”
他眼里有血丝,目光却澄澈。
“长老,该愧疚的是你们啊。”
跟魔君一样,方恪没想到秦珩会自爆。
直到圣子在他面前消逝,方恪整个人好像被劈成两半,一半哀嚎悲恸,痛到他一半清醒——他想,自己跟秦珩间,有到这样的地步吗?
有到爱恨交缠、只能以死来明的地步吗?
那一刻,方恪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样的爱,是要拿后半辈子来填的,他受不起。他可以还命,但还命也只是“理所当然”。
等方恪回三清川,听闻秦族册封新圣女,方恪才想明白始末。
秦珩赴死,只是将不定的死期提前。他确实爱方恪,重点在“爱”,不在“方恪”——圣子的爱太少、太高贵,只该属于他自己。
这个没得到过爱的孩子只想证明,他有爱人的能力,他值得被人爱。
最终选择“死亡”这种方式。
逼死秦珩的从不是方恪,是那些施舍他爱、又收回的人。
所以方恪会愤怒,会心疼,会为秦珩几句遗言闯入秦族,甚至会为秦珩死……但他永远不愧疚。
“……”
四下杂音顿消,幻境突然崩裂。
前方是断崖,离方恪只有几步。他眨下眼,又转身,往有路的方向走。
后背却传来灼热感,缚仙绳将他五花大绑,方恪认出袭击者,慢吞吞说:“衍少主,怎么又是你。”
这句熟悉的话勾起衍一泽某段记忆——百年前无尘派,方恪插入他和秦珩之间,很快,秦珩与他决裂。
衍一泽笑了。
*
“真可怜啊方仙君,你的命跟人一样,都贱,从不属于你。”
衍一泽要与方恪“叙旧”,秦族长老冷眼旁观片刻,离开房内,给他们独处的机会。
“阮行接近你、玄华护着你,都不过想挖你的灵根,没了灵根你还剩什么?”
“还有秦珩,你真以为他爱你?不过是……”
方恪口中全是血,这次他没吞下去,任由它溢出,明明该无比狼狈,可衍一泽硬是从他的眼中看出怜悯来。
“衍一泽……你是在嫉妒吗?”
“你也配让我嫉妒?!”衍一泽脸颊抽搐下,挥来一巴掌。见他反应如此激烈,方恪反而笑了。
“你嫉妒我,更嫉妒秦珩。”
衍一泽哑口无言,仿佛内心最隐秘的地方被戳穿,他疯了般勒紧缚仙绳。可方恪除了闷哼,就是平静。
这平静让衍一泽更恐慌。
“你很自卑吧?”一句又一句,“你和我一样,被带回上界,周围都是天生仙人,你唯一要做的是围着秦珩,与他联姻,讨好他……可你演得真烂。”
这些事是秦珩死后,方恪才去搜集的。
“百年前无尘派那夜,你做了什么,秦珩才会与你决裂?”
衍一泽紧咬牙关,尝出浓烈的血腥气。他怎么敢承认——去三清川前,他在凡界有一个妻子。
还被秦珩发现了。
衍一泽惶恐不安,做好安抚秦珩、牺牲女人的准备,可秦珩做了什么?
他没对那个女人动手,居然想杀衍一泽!
自己可是秦珩未来的丈夫!三妻四妾,自古以来就是天理,秦珩凭什么……哈,就因为他是凡仙,所以秦珩才敢动手吧。
方恪的声音很低,却很稳。“你配不上圣子。”
衍一泽面孔狰狞,哪还有当年问道心之时的孤高。他像撤下人皮的怪物,嘴角越裂越开,惯常的笑显得瘆人。
差点忘了,还有方恪这个凡人,与秦珩勾搭的贱人。
“……是你们逼我的。”
还好,秦珩已经死了。
衍一泽只需要杀了方恪。
然后挖出灵根,送给述归和阮行。
*
澎湃的灵气、天道一般的震慑压来。
衍一泽七窍流血,到死都没明白自己死在何人手下。神魂离体,更令他目眦欲裂的,没有天劫降下。
——连天道都不承认他这个古族少主。
方恪却无惊讶。
被仙诀击中又复活后,他一直在想,保他一命的魂符究竟来自何处?
直到魔君忍不住,告诉他真相——那道魂符上附的灵力,堪比半神。
三清川不过三位半神。
是谁不重要,当初既然不想方恪死,今日也该出手。
那道攻击中的灵力逸散,血从方恪唇角溢下,那半神居然现出身影。他很年轻,所以不是仙帝;并非女子,所以不是述族圣女。
方恪总算有了惊异。
“……长明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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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程度上,方恪是个很清醒的人。我不觉得这种清醒是自私,应该算自爱吧。
方恪的精神世界非常稳定,很难有负面情绪长久困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