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阮行三百岁。
当之无愧的天纵英才,出生便是金丹圆满;百年筑仙骨,相当于凡人成仙;三百岁,证道心,只是无人知晓他所修究竟为何。
只知天道承认,仙途顺遂。
——练气、筑基、金丹,三个大境界后,才是成仙。
——之后悟道、元婴、羽化,其后方为渡劫,有资格踏入仙界核心,“三清川”。
——至于半神,仙界当年不过三位;化神已万年不出。
方恪并不知救下的是何人,他出剑,故意装出惊人的气势,已近强弩之末的杀手知道不敌,逃遁进夜色。
他们一走,青年体力不支,摔在地上。
兴许是离天更近,仙界的月亮很大、月光很亮,方恪去看青年的眼睛,里头仿佛盛有一束月光,千万年流淌着,漂亮得惊人。
漂亮得不像坏人。
方恪有点不好意思,“您好,还有力气让下吗?我要走这条小路。”
黑市还没关,他想抄近道试试。
他出现得突兀,帮了人,又不问姓名身份,也不问追杀者是谁、为何追杀。青年水一样的眼睛望着方恪:“对不起。”
他语调很轻,看来是没力气了。
再见到青年,是在杂役的寝屋内。
“可以叫我行止。”青年对方恪说。
方恪眨了眨眼,看到行止身旁跟着的侍从,明白他身份不一般,只是反应仍有点迟钝:
“行仙君,你来报恩吗?”
他不知道,“行止”是青年的封号,不是他的名字。天生仙人都有封号,在他们六十岁成年那日,由天道亲授。
行仙君弯了弯眼睛:“不是。”
他说他与方恪一见如故,来找他做朋友,为弥补方恪耽搁的时间,一个月一万灵石。
方恪当时的薪水是五百。
他想,这大概是年轻仙君想出的报恩法子,既有效,又不伤人自尊。
行止见方恪不过一周,已经认识方恪周围所有人。即使除去他一看就显赫的身份,也没人能不喜欢这样一个青年。
“只要他想,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朋友。”
茶楼内,李平安喝茶像喝酒,摇头晃脑。“仙凡有别啊方恪,到了上界、嗝,也一样。”
方恪说:“我认真待人,与人何干呢?”
李平安又打了个嗝,笑了下,“实心眼。”
“阿恪。”清凌凌的声音,好似玉石相击,嗓音放轻,又柔和了攻击性。
没人觉察到行止的到来,他修为太高。李平安顿时立起身体,一改吊儿郎当的神态,朝行止很谦顺的笑,又找了借口,离开茶楼。
沾了行止的光,方恪总算喝上了真正的仙茶。
方恪坐在行止对面,给他剥松子。
他习惯照顾人,自发现行止不贪口腹之欲、唯独对松子情有独钟后,总爱随身带一些。
倒也不是巴结,只是看行止高兴、眼睛弯起时,他心里也高兴。以前在凡界,有亲近的人说过方恪这点:“你就是人太好,才惯得别人一身毛病!”
行止接过那盘松子,“阿恪心灵手巧,不像我。”一笑,像春日残存的初雪,手一碰,就化了。
不仅是对方恪,任何人为他做了什么,他总会夸一句。
仙界有人传“某某一笑误终生”,很俗、很酸,今日方恪才意识到,那些人说的未必是虚话。
上界果然是好地方,随便撞见一个仙君,都这般钟灵毓秀。
隔壁桌也不是瞎的,有人被行止吸引,看了过来,低低的议论钻进方恪耳中。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出现,不是什么好话。
“可是有不适?”行止注意到他说话声变小,“我去请那几人离开。”
方恪把第二盘松子递过去,了然道:“不用。赶走了他们也一样。”又很坦然地说:“他们嫉妒我呢。”
行止笑了。
最后他还是出手了。
他没亲自去,只是一拂手腕,便有随侍出现在茶楼。仙君的随侍都是气度非凡,走过去,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吓得旁边桌道歉、逃走。
但方恪太熟悉人的眼神。
那些人分明是不服的,他们修为不低,有一战的能力,只是不想在行止前表现出来,所以恶意只能投掷在仙君身旁的幸运儿身上。
——这里是五沌川,上界最贫穷、天赋最烂的人聚集的地方,凭什么人人都在淤泥里,他却有爬出去的希望?
——他这样普通,天赋一般,修为一般,也不会讨好仙君……凭什么如此幸运?
几天后,方恪的住处被烧了。
还好那天他去了黑市,晚些回房,就见到守在门口的李平安。
三清川外都是无主之地,散修最多,还有才到上界的凡仙,鱼龙混杂——反正,别想报官。
“你好好修炼,要是进了三清川,就都好了,”李平安安慰他,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
方恪莫名其妙:“等仙梯开,我就要回去了。”
天梯快开了。五百年才成仙的凡人,短短三年,还能修成神吗?
发神想想还有可能。
怕你到了那天,就身不由己了。李平安敷衍一笑。他看过太多先例。
李平安陪方恪搬家,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也就几把剑、一只猫、一条狗——本来方恪还想买坐骑,数数衣兜,再算下账,就放弃了。
李平安很快琢磨出始末,搞了首打油诗:“红花还需绿叶衬,绿叶无光谁人问?”
他看向方恪,摩挲下巴,语气贱贱的,“不过,是我的话,也看不见绿叶。”
方恪嫌弃道:“抱稳,别弄丢我的猫。”
*
仙历三万年,方恪飞升上界的第三年。
方恪等着行止与自己关系变淡,到后来,他不再收行止给的灵石。
灵石退回的当晚,行止又找到杂役房,来见方恪。
房内其他杂役被行止买通了,他说话总是好听的,叫“补偿”,年轻的仙君可能是初尝被拒绝的滋味,比起惆怅,更多的是疑惑。
“阿恪,你不愿做我朋友吗?”
方恪很诚恳、也很不识趣地说:“仙君,靠交易维持的友情,不是真正的友情。”
行止不可能缺朋友,他年轻、俊美、天赋高,说话做事都无可指摘,可以让任何人如沐春风。
而当他受冒犯时,他也不会生气,因为轻易就能解决冒犯的人。
这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每次相处,方恪很难不去想:我是不是在占他便宜?他会不会累?
行止一怔,旋即又笑:“你错了。”
“我与你不是交易,是因果,”他说,眼里第一次多了方恪看不懂的深意,“命中注定,你是要伴我千年的。”
那晚方恪胆战心惊,越琢磨行止的话,越害怕。
不是他自恋,实在是行止说得像告白。
不幸中的万幸,很快他就知道,行止没这个意思。
这日天气很好,风和煦,月光清,行止喝了点仙酿,眼睛亮亮的,问方恪:“阿恪,你做过凡人……恰好,我道侣也做过凡人。”
“他自下界渡劫回来,性情越发冷淡,我不懂为何,你能帮帮我吗?”
一个奇怪的请求,简直不像行止能说出来的。
年轻仙君总是很懂分寸,有恩要偿、有仇须报,同何人说何话,要提前备好。方恪见过行止与人交谈,先用仙力写好要点,再注入识海中。
分寸是个好东西,不做过头、也不会做太少,遵循一套法度,疲累就会少些。
从前方恪莫名觉得,行止的眼里能映出人的影子,但心里不会装任何人。
现在他明白——除了行止那个“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