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岚夫人说过他的祖父见到他们会很高兴,可站定在这个平白比其他院子高出老大一截的院子外时,颜月歌还是好一阵的忐忑。

  他前时也说过,他并没有见过这个祖父,甚至多次前来也只在第一次时听到了他祖父的一声叹息般的“小宝啊”,根本就没能见过他祖父的样子。

  然而这只是其一。

  即便他此番存着将淮序以即将结婚的伴侣身份介绍给他祖父的心思,他也没在这方面感到过多的担心。

  淮序那么好,只要他稍微将淮序的好说出来,相信没谁会不认可淮序。

  唔,他作为颜家主家最末的子嗣,还是个有名的纨绔,应该不会被认为配不上淮序而被阻挠吧。

  当然,真正令颜月歌感到担心的,其实是当初他的祖母岚夫人抚着他大姐颜月青已然熄灭的魂灯时说出的那个“错误”,颜家过去犯下的、很大的“错误”。

  隐隐的,他觉得这个所谓的“错误”与淮序有关,不然为什么岚夫人会特意提出让他带着淮序一起来,又为什么他独自前来时根本见不到他祖父,带着淮序来就能见到了?

  即使飞升之法已经于这个世界中消失了很久,修仙界在这数百年间也是发展得欣欣向荣,按理来说,历史不应该会失传或是断代。

  甚至从根本上来说,那正是他二哥十一二岁刚刚开始崭露头角的时期,从那个时候活到现在的修士太多了。

  可事实却是,数百前的历史是含糊的,所有人都在对那之前的历史闭口不谈。

  很奇怪不是吗?

  但不管会发生什么,会从他祖父口中听到什么,好的消息或是坏的消息,亦或什么都没有,他都选择和淮序一起站到了这里。

  他总得见到他祖父,告诉他祖父、告诉颜家的家主、告诉颜家的掌权人,他有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

  颜月歌的目光再坚定几分,手中紧紧相牵的手却突然加力握了握。

  颜月歌扭头看去,就见淮序早已向他看来,赤色的眼眸中是深深的平静,无言安抚着他的情绪。

  淮序的声音也是淡淡,倒是直白道:“或者,去喂鸽子?”

  已经是只要他开口应下,就能拉着他踏上一旁的小径一路闲逛回去的架势。

  颜月歌不由露出笑容,浅浅的梨涡和着尖尖的虎齿,飞快摇了摇头。

  他说:“回去再喂。”

  淮序微一颔首,抬手理顺他肩头一缕凌乱的发丝,而后收手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紧闭的院门。

  颜月歌再不犹豫,拉着手中的淮序上前,敲响了沉重的大门。

  “祖父,我带……”

  吱呀一声,手下的门扇倏然打开一道缝隙,打断了颜月歌的话音。

  苍老的声音自内里传出,低沉犹如叹息般道:“进来罢。”

  颜月歌怔了一瞬,没想到他祖父居然这么轻易就打开了门。

  但有些奇怪,上一次听到他祖父的声音,是此般苍老的音色吗?

  颜月歌眉心微蹙,扭头与淮序对视一眼,在淮序不知情的慵懒视线中展眉笑了笑,决定先进去再说。

  久未开启的大门滞涩难开,吱呀声一路尖啸,听得颜月歌都有些发憷。

  随着大门的开启,内里景象映入眼帘,却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只影影绰绰得见屋舍与树木的轮廓。

  颜月歌突然有些怀疑院子里外是否当真属于同一片天空,不由向着淮序靠近几分。

  淮序侧目向他看过一眼,视线便就落在了灰雾之中,院子最中心的房间。

  一切的灰雾都自那里生发,或者说,自那里面盘膝独坐的人影中生发。

  似乎是察觉到淮序的视线,几乎已经坐化为雕像的人影缓缓睁开了眼睛。

  扑簌簌的灰雾粉末自眼睫落下,那双一如灰雾般死寂的眼睛对上了淮序赤色的瞳。

  似乎是一瞬间的怅然,拥有着死寂眼睛的人影缓缓向着淮序点下了头。

  落下的粉末更多了。

  淮序颔首回应,在颜月歌启步的微弱拉扯中,紧跟着走了上去。

  颜月歌丝毫不知道这边两人的对视,只在灰雾中半瞎似的摸索着前进,好一会儿才摸索到院子正中的房门前。

  颜月歌这会儿也察觉到了灰雾的来源,不由在叩响门扇的同时问道:“祖父,您没事吧。”

  门扇依然是吱呀一声开启,颜月歌伸手去推,门内当即扬起了明显的灰雾粉末。

  颜月歌下意识屏住呼吸,淮序的胳膊却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只轻轻的一挥,汹涌的灵力就如数压下了房间中浓郁的粉末,视线当即一片清明。

  尽管院子中的灰色雾气挡去了阳光,屋中却仍在压至地面的灰色粉末中显得明亮。

  而在明亮的房间正中,一个中年模样的灰发男子正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却因为突然的变故静在原地,连同堪堪抬起的手。

  显然,愣住的不仅是颜月歌,还有他未曾谋面的祖父。

  他的祖父只在下一瞬便就恢复了动作,行走间似是晦涩,显得格外缓慢,几欲抬起的手也是缓缓收了起来,大抵原是想出手压下这些恼人的粉末,却被淮序抢了先。

  但是这份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无礼的行径却没有让他的祖父感到丝毫的不满,甚至让那张死寂的脸上缓缓露出了笑意。

  苍老的嗓音再次出现,依然是叹息般的一声:“好孩子。”

  颜月歌脑子嗡一声,终于是回过神来,赶忙行礼道:“祖父。”

  淮序侧目,没让手心多空一会儿,见他行礼结束就火速牵了上去。

  颜月歌不由脸上一热,赶忙举起另一只手介绍道:“这是淮序。”

  他不清楚他祖父对淮序对近来的事都知道多少,只是看到他祖父带着那浅浅的笑意点下了头,想想还是继续道:“是我的爱人。”

  这一点或许都用不着介绍,自他们相牵的手就足以看出,他祖父并未有什么反应,继续点了点头。

  颜月歌有些拿不准,再继续道:“他现在是颜家的客卿长老,和我住在一起。”

  他祖父依然只是点头。

  颜月歌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莫非他祖父什么都知道了?

  想着,颜月歌也是直接问出了声:“祖父知道他吗?就是他和我一起取来了紫虚莲花魅阵图,也是他和我一起毁掉了紫虚莲花魅阵图。”

  他祖父似是看出他的纠结与茫然,不觉垂眼轻叹出声,转身走到一旁粉末厚积的椅子旁坐下,缓慢抬手轻轻一弹,扫去了桌面与另几把椅子上的粉末,叹道:“坐下说罢。”

  颜月歌与淮序对视一眼,于淮序的浅浅颔首中牵着淮序走了过去,在他祖父的对面落座。

  灰发的中年人仔仔细细将他打量过,再侧目看向了淮序,却在与淮序的对视中无声露出了一丝苦笑。

  片刻,他的祖父敛下视线,终于开口道:“小宝,人鱼因强大而灭族。”

  颜月歌一怔,握住淮序的手已是不自觉收紧。

  ——

  在状似平静的讲述中,他祖父的声音愈显苍老,就连外貌都好似加速了变化,眼角的皱纹都很快显现了出来。

  颜月歌的心脏也是怦怦跳得厉害,不自觉在他祖父逐渐发颤的音色中蹙起了眉,拉着淮序的手愈发收紧。

  反倒是与话题密切相关的淮序并无反应,抬手按在了他的手背,安抚着他的紧张与失控。

  他的祖父说,很久的过去,远比数百年更为久远的过去,五族尚且不分贵贱,混乱也和谐的生活在这片天地间。

  直到,其他种族愈发变得“聪明”。

  人心善妒,在人鱼族日益强大甚至隐隐超过当时最为强大的人族时,魔族趁虚而入怂恿了上位者的心。

  于是很快,被蛊惑的人族势力大举联合,甚至狠心杀害几位大能来陷害人鱼族以挑起纷争,借机合力围剿人鱼族。

  被蒙骗的凡人一边愤恨于人鱼族对自己同胞的残害迫使人鱼族灭族,一边警惕起其他族群,本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原则,可是让几大族群间的氛围剑拔弩张。

  其他族群也察觉到人心的端倪,纷纷采取了不同的措施来应对这可能马上就会落到自己头上的刀。

  而在其中,受人鱼族反抗影响,兽族大感不妙试图与人鱼族联手抵御人族,曾趁沽永城及周边势力防备空虚之际出其不意大举进攻,造成了颜月青的陨落。

  所以尽管兽族之后并未灭族,但也是因为兽族实力本就不强,大能更是在那场战争中惨死殆尽,几乎不剩多少修士,才被贪婪的人心保下奴役至今。

  羽族则是谨慎,早在人族联合讨伐人鱼族之前就已避世,让人族再找不到。

  所以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就是,人族大能陨落无数,上层几乎被重建,人鱼被灭族,兽族被奴役,羽族被迫避世,魔族被镇压驱逐,无一人得利。

  可在明面上,人族所作所为皆为正义,只有少数被蒙蔽之人在这数百年间曲折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受不了内心的折磨再不参与世事。

  其中就包括他闭关将自己封锁的祖父,和他陨了道心不得不静养的祖母。

  “都是我的错。”

  更多的灰雾粉末自身体溢出,他的祖父抬手捂住了脸,“明明、月青月灼也曾阻止,是我,是我因为兄长和挚友的死失去了理智。”

  可最终,设计杀死兄长和挚友的人也死在了战争中,世间却因为他举颜家之力的相助,再无人鱼一族,再无颜月青。

  终于,他的祖父抬起头,灰雾般死寂的眼睛中更显空洞,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愧疚。

  他的祖父看向了淮序,认真也绝望的自嗓间发出声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颜月歌一慌,下意识握紧淮序的手看了过去,却只看到了淮序蹙起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