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拉着车的究竟是什么生物, 总之它们很可爱很活泼,很符合柳闲爱花哨的审美;总之它们的前进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快到达杨徵舟的府邸。

  在马车上, 柳闲问:“这几年杨徵舟在做什么?”

  谢玉折沉声道:“每每上修界有召集的宴会,杨老板有时会赴宴,有时又会抱病推辞, 近几年请辞的次数多了很多,偶尔出现时,也能看出来他的身体状况不佳。我只在那种时候见过他,除此之外,我也未曾听说过别的行踪。”

  说着,他翻开一张金粉彩绘的信纸:

  “某身体欠安,实在难赴雅宴。贵意难却,某愧疚之至, 望来日病愈之时,再与诸君重逢,共享盛宴之喜。

  杨家家主之弟徵舟敬上”

  信纸上兰竹之姿的字迹,和端正的漆红小印,无不彰显着这就是杨徵舟的亲笔字迹。

  首先关注让柳闲关注到的,并非他是抱病,而是他竟会请辞。他诧异地问:“杨徵舟回上修界了?”

  要知道, 自从决定永居下修界后,杨徵舟再也没有在修士聚集的地方上出现过。当年在上修界, 仅凭着自己的一双眼睛,让但凡持着能反射光亮的物件的人都被“惊鸿一舞镜中仙”深深折服的幻术天才, 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从此销声匿迹了。

  谢玉折说:“他有时会出现, 但总是会早早地离开。”

  柳闲惊讶极了。

  对于一个自诩已经早死的人,杨徵舟从来都不赴宴,怎么现在还写起偶尔去不了之时的道歉信了?

  到了目的地,马车平平稳稳地停了下来,柳闲撩开门帘下了车,叩响了清雅的宅邸大门。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从门后探出了一个头,问:“公子,您找谁?”

  柳闲不失礼数地递上了名帖:“我找杨老板,他可是住在这里?”

  老人了然了,他转身离开,应该是去给屋子的主人通传消息了。二人在门外耐心等着,不一会儿后,大门便被拉开,老人带领他们进入了府中。

  刚踏进门,便看到了如画的风景。

  “杨老板,周宗主。”

  杨徵舟身披大氅,一身写意墨色,正拢着一个暖炉,连脑袋都戴上了一个保暖的白绒帽,像一只在雪地里打滚的狐狸。他望着远方,半分不急地坐在屋檐下,眉目温和,好似平江岸上的山,山上垂下长长的藤蔓枝丫。

  而在他身旁的软垫上,盘腿坐着周容恙。他低束马尾,身着霁蓝,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了一片阴影,抬手抚琴,琴音铮铮。二人相伴,高山流水,公子如玉。

  周容恙专心在琴音之上,并没有抬头,而杨徵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他好像已经无力抬动身体的其他地方,便让整个身体都往前倾了倾,微微笑着,可看着连笑都很吃力:“柳闲,玉折,你们来了。”

  对二人的突然造访,他面上并没有多少惊讶,反倒是早有预料似的,温声为周容恙对客人的不理睬的举动解释着:“容恙在为我弹琴治病,他说想要治好我,琴声不能出现分毫差错,此时正是关键的地方,他不能分神招呼你们,我代他向你们问好。”

  柳闲不在意地点点头,他看了眼杨徵舟异常的穿着,又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遥遥看了眼天上的烈日,勾着唇诧异问道:“之前下雪的时候,杨老板说摇扇子是风度;现在是三伏天,你怎么又穿起貂了?”

  杨徵舟轻轻地笑着,双眼都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此时他看着非常高兴:“那种小事你都还记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发现,那压根不是风度,是我不小心生病了啊。”

  柳闲立即问:“什么病?”

  “容恙说,那似乎是什么热症……让我的感知和常人有些不太一样了。不过我不通医术,不太清楚。”

  杨徵舟坐姿端正,慰然地看了眼在身边为他抚琴治病的好友:“容恙是药宗的宗主,我相信他能治好我。他如今放下了药宗的事物,日复一日陪在我身边,为我炼药,为我弹琴,我的状态比先前好了很多,你们不必担心。现在是正午,我虽然会觉得阳光下温暖一些,但也能想到,你们普通人站在烈日下肯定很热,你们先回去吧。”

  柳闲上前的脚步顿了顿,他的眉心压低,诧异地复述:“回去?”

  他千里迢迢而来,还没在里头走上十步,就要回去了?

  “回去吧。这里病气太重,柳闲,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我怕我会传染给你,以后你……还是不要来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低下了头,开始翻阅手中的书籍,明显是不想再见外客的模样,而周容恙依旧无言地弹着琴,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地抚琴,他的指尖已经渗出了血迹,眉头也丝毫不放松地低压着。

  气派的府阁之中,杨周二人坐在屋檐之下,一个弹琴,一个读书;柳闲站在他们对面,与之相顾,却并无言语。

  “回去吧。”

  “好。”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柳闲,又头也不回地离开,快步钻回了车里。

  离开时,他正襟危坐,眉头紧锁,一路上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谢玉折也只是安静地跟着他。

  等到和那两人相隔八千里后,他终于一字一顿地开口:

  “有问题。”

  “杨徵舟从小就对客人非常客气,即使场面再难看,我也没有见过他这么直接地要客人离开。”

  两百年多前,柳闲还在上修界当上仙时,有一日艳阳高照,消失了十多年的方霁月出现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说,她最近过得很快乐,要找他叙旧,分享自己的快乐。

  彼时她还说,她发现上仙总是一个人,好孤单,她觉得他不该这样,未来想带自己的小孩来陪他玩。

  当时柳闲坐在树底下,手上的鹅卵石都扑腾一下坠进了溪水里,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在不停颤动,惊讶地复述道:“你的、小孩?”

  方霁月说,这十五年,她和杨家家主在一起,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

  他们坐在烛火旁,方霁月给他讲了一整晚,从“我用傀儡丝操纵了一个做的很精良人偶,那个超仿真人偶竟然是杨家家主幻境里的幻象,我向他发出挑战比武夺偶”开始的,两个拥有变态能力和爱好之人的魔幻爱情故事。

  那天,方霁月把玩着手里的棋子,平日总是装着人偶数据的眼里,笑意亮闪闪的。她骄傲地给柳闲介绍她有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一个叫杨婉音,一个叫杨徵舟,她说,这两个孩子完美地综合了他们夫妻俩的所有优点,每天晚上光是想到他们,她就高兴地睡不着觉。

  她还告诉了柳闲这两个小孩名字的来历。

  杨婉音出生时就没有哭,等到后来同龄幼儿都开始学习叫“娘亲”的时候,她还不能发出哪怕断断续续的音节。为了治好她的哑病,他们去药宗找周在颐,尝遍了百味药,四处拜访名医隐士,就连姑娘的名字都为了寻吉利改为了“婉音”,只是希望她能发出哪怕一个短短的音节。

  后来终于找到方法,她苦研人偶术,她化用自己平时让人偶发音的方法,她的丈夫用幻境进行引导治疗,他们治好了自己的女儿。

  第二个孩子来的突然,那段日子一家人被频频追杀,总是苦于找不到渡河的船,常常身陷险境。他们想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便为他取名为五音之中的“徵”,既有了和姐姐“音”的关联,亦音同“止”,止了一家四口漂泊的舟。

  那时候方霁月还年轻,从前的数十年都只醉心于木头关节,完全不是现在这副好相处的温柔模样。她和多数人交流都只有“哦”“嗯”“啊”三个字节,碰坏她半根红线就要做好被追杀三天三夜的准备,因为手上拿着能取人性命的红线,她甚至还被人戏称为比黑白无常更高一个等级的“红无常”。可那时的她讲起家人来,却满眼都是星星,这样的情形,叫柳闲看了好新奇。

  方霁月经常来和他讲新的故事,幸福到水云身的花都要流泪了。可某一天过后,他便很久都没再看到她,他原以为,她一定和家人在一起很开心。但是,柳闲也一直没有听到过二人的婚讯,就好像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上修界两个大家族的家主已经婚育了。

  后来,杨家的家主找到他。

  这个人不常露面,他突然出现时,柳闲正在洗衣服,差点没认出来来人是谁。

  先家主面色不好,看着郁郁寡欢,左手牵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右手牵着个没他腿长的小男孩,出现在连半个结界都没有、平时压根没人来的水云身里,把毫无防备的柳闲吓一跳,手一抖,衣服都顺着水流飘走了。

  两人夫妻相,都喜欢挑他待在水边的时候出现。

  这个人说,他要死了,孩子还小,听霁月总是夸上仙人好,所以想请上仙帮他带俩娃,求上仙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两个孩子的身世。

  说着说着,他差点跪了下来,哭着把身上的狐令递给柳闲,说用这个能号令杨家所有的人,还能听懂狐狸的语言,和所有的狐狸进行基本的交流,虽然功能不多,但已经是他能给出的全部。

  那时候柳闲才知道,杨家强盛的幻术为什么会传不了外人。

  因为他们都是一群青色眼睛的狐狸,血脉最纯净的这一支,和山海经里写的一样,有九条尾巴。

  柳闲问:“方霁月呢?”

  那人答:“霁月离开了。”

  不久后杨家家主果然死了。

  而过往的日子就像烟云梦境,方霁月竟然早已离开了家,回到百炼谷做回了宗主,无论两个孩子怎么找她,甚至埋怨起了“抛夫弃子的母亲,她都避之不见。

  柳闲问过她。

  她沉稳了很多。她说:“兰亭,我有比待在他们身边,比养育他们之外,更加重要的选择,肩负起我不仅是个母亲的责任。”

  她眼神冷淡地就像前些日子那个乐滋滋描述自己孩子的人不是她一样。

  不过,虽然这两个孩子就这么留在了柳闲身边,但好在她的大女儿婉音足够独立,虽然由于先天的疾病,她十岁才能好好地开口说话,可心智却比别人早熟太多。那时她才十五岁,年纪轻轻就能支撑起整个家业,让杨家经逢重创之后,仍能在风雨飘摇的上修界中屹立不倒,年仅七岁的杨徵舟,也在她的庇护之下好好地活了下来。

  一年复一年,正因为有这个举世瞩目的杨家新任婉音家主在,被托了孤的柳闲才得以继续偷懒,除了偶尔去新建的杨家“视察”几番,教两姐弟一点剑术之外,倒也没做过别的什么事。

  有良好的基因、姐姐的引领,杨徵舟也长成了一位唇红齿白的温润少年,芝兰玉树四个字,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或许是从小没有父母,还过过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养成了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习惯,从来不会像刚才那样,生硬地赶走客人。

  而现在他的面色红得不正常,虽然坐姿端正但筋骨已经少了很多支撑的力度,实在是有皮无骨,看着虚弱得很,除了脸之外,浑身上下被遮得严严实实,就像是生怕被别人看到半点皮肤。更严重的事,他们还在鬼域里遇到了他的几缕魂魄。要知道,那是怨鬼才能进的地方——当然,还有他和谢玉折这种不要命的变态。

  回忆起刚才杨徵舟的表现和言语,柳闲说:

  “他和周容恙,有问题。”

  谢玉折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药宗主如他所说,已经很久不……”

  后面短话柳闲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因为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十分空灵又缥缈,却蛮横地霸占了他的全部思绪。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亲切的笑意问他:“兰亭,你觉得这两位小仙君,出了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