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知不觉堆起乌云, 遮蔽了月光,护送栗娘娘的白知饮一行不得不燃起火把,速度却反而更快了些。
他心中担忧李庭霄, 却也知道, 太后临时叫他回去八成是生出了变故。
他丝毫不敢怠慢,按照李庭霄说的,顺着官道一路向南。
马车过于颠簸,颠得栗墨兰心头惶惶,掀开车帘, 看到跟在车旁的白知饮。
虽然从西江回来的路上并未与他同行, 也知道李庭霄为了他大闹福安殿的事, 此人的地位自不必说。
“白将军,煜王呢?”
“煜王殿下很快就来, 娘娘宽心。”
栗墨兰便不再说什么, 放下了车帘。
接下来数十里都没有落脚之地, 白知饮打算连夜赶路, 以青圣的脚力应该很快就能追上, 然而,还没等到李庭霄,却见远远地一条火龙奔腾而来,那一行人身上盔甲被火把照得寒光凛凛。
他稍一犹豫, 还是留在原地静观其变, 单是他们几个亲卫倒好说, 但马车是绝对跑不掉的, 他不能扔下栗墨兰, 她是李庭霄要救的人,是他跟西江的纽带。
一看清为首的那人是柳伍, 白知饮握着刀鞘的手迸出青筋,两腮绷得紧紧的。
柳伍阴阳怪气地招呼道:“哟,白将军?”
白知饮没吭声。
他的冷厉目光让对面的马儿躁动不安,柳伍提着缰绳稳住马,高声道:“太后有旨,令你速带栗娘娘回宫,违者格杀勿论。”
白知饮还是没动,只是盯着他。
他心知李庭霄肯定是不想栗墨兰重回冷宫,可他现在一定是被绊在宫里了,若是自己不听太后的,那他会不会有危险?
柳伍带了三十几个骁骑卫,而自己这边因为是秘密护送,不好大张旗鼓,加上他就只有九人。
实力实在悬殊,但若要以死相搏,也不是不行。
他略一思忖,冷声试探:“我家殿下呢?”
柳伍哼笑:“煜王殿下在宫中等白将军回去呢!”
白知饮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清冷的目光在骁骑卫队伍中逡巡一圈,说:“待我知会娘娘一声。”
他才一回身,就听“呛啷”一声蜂鸣,柳伍喝道:“大胆白知饮,竟敢抗旨!太后有令,抗旨者当场格杀勿论,来人,将他们全杀了!”
应和声仿佛四面八方传来的惊雷,炸的白知饮浑身汗毛陡然竖起,他抽刀回头,再也不掩饰心头压抑的仇恨,眼底迸出一抹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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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庭霄快马加鞭闯出城门,虽未看清来人的样貌,但他头顶那掐金丝黑犀角冠就是他的活招牌,守城士兵无人敢拦。
青圣四蹄不着地,顺着官道一路狂奔,终于在一个时辰后看到前方那片乱晃的火光和飞快晃动的人影,在这空旷寂寥的夜晚,仿佛群魔乱舞。
明显是打起来了!
他心头一沉,大喝:“住手!”
但正在交手的双方并未听见。
亲卫营单人战斗力不容小觑,柳伍亲自带的这一支骁骑卫多是没上过战场的世家子,仗着人数占优,双方勉强能算势均力敌。
李庭霄疾奔过去,终于在乱战的人群中找到了白知饮,他正在跟柳伍亡命厮杀。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白知饮,哪怕是当初在暮霜原时,也没见过这样的他。
此刻的他仿佛断了尾巴的猛虎,被复仇的怒火烧红了眼睛,他的刀光又快又急,掠起凉夜的风,劈开翻涌的云,逼得柳伍节节败退。
李庭霄勒马,眼看白知饮一刀利落地劈向柳伍的脖子,不由得跟着握紧了拳头。
柳伍一闪身躲过要害,这一刀落在了肩上,他登时惨叫一声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下。
李庭霄拳头又松开了,失望。
柳伍跌到一名骁骑卫身上,又惊又怒:“先杀白知饮!”
同时,李庭霄大喊:“住手!”
这回双方都听清了,纷纷停手,白知饮一听这声音,身上那股杀气陡然散了,握刀的手垂下,不安地看向他。
李庭霄来到火光下,瞥了眼柳伍的伤,却全当没看见:“柳将军,太后不是让带栗娘娘回宫?怎么动起手来了?”
柳伍恨恨地说:“白知饮抗旨!”
李庭霄问白知饮:“你抗旨了?”
白知饮委屈叫道:“我没有!”
不需他多解释,李庭霄对柳伍说:“柳将军听到了,饮儿没有抗旨,还是赶快回宫吧,母后还在等着!”
他目光扫过地上两具披着黑甲的尸体,禁不住“啧”一声。
终究还是双拳难敌四手。
柳伍不服:“他说没有就没有?煜王分明是包庇,我手下骁骑卫都看到了!”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是误会吧?白知饮为何要抗旨?柳将军带着这么多人,连这么几个亲卫都打不过,而且你还受了重伤,本王看,这事还是别声张了吧?”
柳伍死死捂着肩膀,目光阴鸷地盯着李庭霄,忽然一字一顿地高声道:“煜王抗旨不遵,太后有旨,杀无赦!”
骁骑卫们全愣了,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李庭霄也是一怔,眯着眼与他对视片刻,忽地一笑:“柳将军,你怎么敢如此信口开河的?你手下人都懵了!”
柳伍看向自己手下,恼羞成怒:“煜王分明是在拖延时间,你们看不出吗?别忘了这是连公公传的太后旨意,你们都想抗旨不成!”
闻言,骁骑卫们再无二话,举刀冲上前。
煜王的亲卫就只剩六个,却仍然如一堵墙挡在李庭霄和白知饮前面。
瞬时间,厮杀声起,李庭霄下马,猛地掀开马车车帘,一把将栗墨兰拉了出来。
“兰将军,上马,往西江去!”他将懵懵懂懂的栗墨兰推上青圣的背。
栗墨兰怔愣着,好不容易稳住躁动的青圣:“煜王……”
“往西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李庭霄重重拍了一下青圣的后臀,让它老实点,“心儿不会有事,不管发生什么他依然是你的骨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别被绊住!”
话说完,青圣已经窜出了好大一段距离。
这变故让柳伍猝不及防,他见栗墨兰跑了,大惊,飞快点了几个人:“快追!”
李庭霄冷冷一笑:“追也没用,这世上没有马能追得上青圣。”
像是回应他的夸奖,青圣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还抽空回头,耀武扬威地看了一眼眼巴巴看着它的瓷虎。
栗墨兰一袭白衣飘飘,回头看着火光下满脸坚毅的李庭霄,苍白消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活气,她一直盯着他们,很快便融入了漆黑的夜。
几匹马举着火把冲出去,而李庭霄的亲卫又倒了两个。
正全力拼杀的一名亲卫回头:“殿下快走!往东便是永村!”
柳伍气得大叫:“永村又如何,你们还敢跟他一起造反不成?”
白知饮砍翻一人,一个鹞子翻身跳上瓷虎的背,冲到李庭霄跟前伸手将他拉上马,瓷虎去势不减,朝东方的山坡狂奔。
骁骑卫再顾不上围剿那几名亲卫,跟在柳伍身后,上马便追。
柳伍肩膀伤势严重,也是拼了命,他心知今晚若是不能杀死李庭霄和白知饮,那明天死的就是他。
天空如同打翻了墨斗,林间小路上阴影重重,两人没有火把,连彼此的脸都看不见,然而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就在耳畔,身体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仅如此,便能让彼此心安。
坐在后头的白知饮一手倒提染血的长刀,一手紧紧搂着李庭霄的腰,李庭霄察觉到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饮儿,你受伤了?”
“没。”
“害怕了?”
“不怕。”
怎么不怕?
如果只有他自己,那他什么也不怕,就像刚刚迎战柳伍时那样,大不了以命相搏,可如今多了李庭霄,他突然就怕了。
怕他死在自己前头,也怕他看到自己的死状。
他问:“接下来怎么办?他说我们抗旨,难道真要因此反了吗?”
李庭霄说:“先活下来再说!”
身后的马蹄声始终如影随形,瓷虎再能耐,驮着两个人也没法将追兵甩开,反而因为黑暗,双方越来越近。
它顺着路一直跑,眼前忽然开朗。
也不知道是不是跑错了路,他们竟然来到了一片满是光秃秃石头的悬崖边,凌落的石头旁,杂草在风中乱舞。
李庭霄想掉头,可来不及了,身后的骁骑卫已经包抄上来,澄明火光下是一张张狰狞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柳伍脸上格外惨白,他提马上前,用力眯起眼。
由于身在明亮处,他好不容易才看出前方一匹马的大概轮廓,他冷冷一笑:“还往哪跑?”
他一挥手,包围圈缩紧不少。
白知饮小声说:“殿下,让瓷虎冲出去,交手时我跳下马去拦住他们!”
李庭霄微微侧头:“你想一个人送死?”
白知饮沉默一瞬,说:“总好过两个人一起死……”
骁骑卫还在缓慢逼近,瓷虎在原地踢踏起步子,毫无征兆的,它像是疯了一般人立而起,前腿在半空不断踢蹬。
李庭霄猛地勒紧缰绳,呵斥了两声,它的前蹄方一落下又再次扬起,几次三番没能得逞,便又蹦又跳地嘶叫起来。
“瓷虎!”白知饮大叫。
怎么回事?一贯温驯的瓷虎竟然在关键时候惊了!莫说这区区二三十人,就是在西陲的冰天雪地里冲锋陷阵它也从没畏惧过!
等等,难道……
他握住李庭霄紧抓缰绳的手,轻轻扳他的手指,贴在他耳边说:“放开!”
李庭霄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手指一松。
两人被发疯的瓷虎甩脱,白知饮紧紧搂着李庭霄的腰,在地上不知道翻滚了多少圈,撞到一块大石头才停下。
皮肉被石子硌得浑身剧痛,有一条胳膊动不了,头好像破了,热乎乎的液体还没等流到脸上,就变成了凉的。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远处传来的声音都变成了嗡嗡隆隆的杂音,勉强睁开眼,就见瓷虎正撞翻两骑骁骑卫,而它壮硕的身躯上插了至少四柄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