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墉冬察的名字, 昭裘达果然不敢动了,冷静下来后又听出他话中含义,愣愣看着煜王。

  什么意思?要放自己回去报信?

  不打不杀也不动刑?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原本愤怒的脸上呈现奇异的扭曲, 憨憨地问了句:“你说真的?”

  李庭霄冷笑:“本王言出必践, 你这化外蛮夷怎会懂一言九鼎之重?”

  他大袖一挥:“给他匹马,让他带他的人走!”

  周围静默一瞬,除了亲卫营的刘校尉,其余人均是不赞成的眼神。

  马福上前:“煜王殿下……”

  李庭霄看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悦:“马将军照办便是!”

  说罢, 便带着白知饮走了。

  他走的极快, 白知饮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喘着气问:“殿下,为何放人啊?”

  李庭霄见到他鬓边洇着薄汗, 这才想起他身上带伤, 缓下了步子:“留着也没用, 浪费粮食。”

  白知饮觉得李庭霄犯傻了:“可是, 回去了改日再带兵来打我们……”

  李庭霄斜睨他一眼:“应该不敢了吧?不是被我们的阿宴将军吓破胆了?”

  白知饮心中极为受用, 嘴角高高扬着,却又想保持谦逊,脸别扭得红了一片:“怎么会,胜败乃常事, 哪有、哪有不敢来一说?”

  李庭霄笑:“昭裘达未近城池就损失千人, 回去后必定极力辩解推脱, 说鸥城多强、俘获自己的人有多厉害, 若是墉冬察处置不当, 他们的军心就散了。”

  白知饮张了张嘴,觉得自己是该重新读读兵书了。

  李庭霄揽住他肩头, 使劲往他耳边凑,小声道:“阿宴,此战头功,回头本王重重有赏!”

  说完还在耳畔吹了口气,目光若有似无飘向某处,让他脸热的如同山巅晚霞,头顶都快冒烟了。

  李庭霄语气又变得阴恻恻的:“下次再敢这样莽撞,本王就把你捆在王府后院,再也不许你出来!”

  白知饮看了他一眼,扁嘴。

  李庭霄在城头隐约看到昭裘达奔向那片树林时,便知事情不妙,凉意从脊椎直蹿脚跟,恨不得能长翅膀飞过去。

  他火速带兵驰援,远远见到白知饮不但扭转了局面,还生擒了敌将,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

  还好没事!

  他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会放白知饮单独出去办事了,他的心脏受不起这个!

  -

  风鼓动起洁白汗帐呼啦啦的响,除此之外,帐内寂静无声。

  墉冬察汗脖子上挂着串磨方的兽骨,络腮胡子下面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睛被怒意驱使着眯成了一条缝。

  在他的怒火之下,几位将军目光瞄向帐中间的熊皮地毯,没人敢出头。

  小小的鸥城而已,守军不足万人,竟连败两阵,简直奇耻大辱!

  在他身边,坐了位圆润美艳的女子,脸上蒙着面纱。

  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父汗,息怒!”

  墉冬察的脸色好了些,轻拍她的手背,冷声道:“三日内我必拿下鸥城雪耻,还有谁愿往?”

  小眼睛里溢出精芒,慢慢停在一个人身上。

  压力给到了三大将军之一的西驰。

  直里和昭裘达都败了,且对方有高人,除了西驰,其他人上去也是白给。

  西驰远比直里和昭裘达看起来彪悍得多,他“腾”地站起身:“末将愿……”

  话未说完,外头急匆匆有人进来禀报。

  “报!大汗,昭裘达将军回来了!”

  帐内几人均是大惊,墉冬察站起身:“回来了?”

  “是,但被直里将军拦在营外!他说昭裘达将军定是投敌了,回来是做说客的!”

  一片窃窃私语中,墉冬察捻着胡须思量片刻,末了一扬斗篷:“出去看看!”

  昭裘达骑在马上,并没有墉冬察想象中的狼狈,后面跟着的几百名兵士倒像是遭了大劫,个个鼻青脸肿衣衫破烂,像乞丐。

  他们正停在大营十几丈开外的地方,被自己人的箭尖对着,昭裘达极力辩解,说自己真的没有投靠鸥城,可直里压根不信,就这么僵持上了。

  可能在直里看来,他是比自己更废物的废物,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浓浓的优越感。

  “真的,那个煜王真的是让我回来送信的!”

  “回来送信?他们没信使吗?”

  “他写我背上了,大汗一看便知!”

  “就你还想见大汗?谁知道你憋着什么龌龊心思!”

  “直里,你这狗日的!”

  “直娘贼!昭裘达,上回你是怎么骂老子的?你个废物还有脸回来!”

  ……

  两人越骂越不堪入耳,举着箭的士兵连箭都放低了,聚精会神听着两人吵,这两位将军总不对付,这情形,就……还蛮正常的?

  墉冬察停了片刻,听着不像话,便抬步走过去。

  营外的昭裘达先见到的他,高呼:“大汗,大汗!末将回来请罪了!敌国亲王有话让末将转达,求大汗让我进去!”

  直里赶忙谏言:“大汗!昭裘达肯定是奸细!一个将军,凭什么就这样被放回来了?”

  墉冬察不得不谨慎,看了昭裘达片刻,隔着拒马问:“让你带什么话?”

  昭裘达转了个身:“在我背上呢!”

  墉冬察命令:“脱下来看!”

  昭裘达平日里也是不拘小节之人,二话不说便扒了上衣,宽阔的脊背一览无余。

  背上哪有什么信,全是王八。

  大大小小的王八一起瞪着绿豆眼,直勾勾望向对面的墉冬察部大营,其中有一只跟别的画风不同,画了个嘴角弯弯的笑脸,看似脾气很好,此情此境却更像是无声的嘲笑。

  营门处一片静默,有人嘴角不断抽搐,墉冬察的独生女儿宝绫公主更是笑出了清脆铃音。

  “蠢货!”墉冬察脸色铁青,怒吼,“放他进来!”

  什么奸细,分明就是被放回来挑衅的!

  欺人太甚,狂妄至极!

  三天过去,李庭霄勒令白知饮在驿馆养伤,他自己也很少去军所,大多时候在房中看书,还拉白知饮陪他。

  其实是不想让他多动。

  这天,李庭霄在软榻上歪着,坐没坐相,一个姿势维持着不动,人像一座泥塑。

  他假装看书装得烦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从书中抬起眼,就看到白知饮弧度优美的脖颈和线条流畅的下颌,喉结不由得上下一滚。

  他正跪坐在矮几边,曲起一边手肘搭在桌面上撑着下颌,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册书,专注力全在书上,自然没发现自己早成了别人的风景。

  真想上去揉上两把,不过白知饮肯定不高兴,他不粘人,好像也不喜欢别人太粘他,在李庭霄看来多少有些假正经,他决定暂时不惹他,等回到天都城再想如何,还不是自己说的算?

  他翻了个身,从果盘里抓出颗李子抛向白知饮,胳膊僵了,抛歪了些。

  白知饮下意识一抬手,忽地倒吸口凉气,李子碰到他的手,掉在地上滚到桌下。

  李庭霄扔下书冲过去:“怎么?是不是抻到伤口了!”

  白知饮捂着肩膀,干咽了一口口水,腮边疼出一层薄汗,却说:“不碍事!”

  “我看看!”

  “不用看,真的不碍事。”

  李庭霄才不听他的,眼见他背上洇出红痕,急着亲自去隔壁拿药箱。

  “衣服解开,给你重新包一下!”

  白知饮反倒抓住自己衣襟:“大、大夫一会儿该到了,等他处置就好!”

  昨天换药的时候,隔着纱帐,李庭饥渴的目光从纱帐缝隙间透进来,当时他就感觉自己像是地洞里的兔子,洞外守着一头饿狼。

  “怕什么了?早晚是本王的人!”

  李庭霄嚷嚷得很大声,白知饮脸红心跳,偷看了眼门外,捏着衣襟的手慢慢松开。

  这人想作践人的时候,骨子里都流坏水,比如对待倒霉的昭裘达。

  他把人放回去后,笃定还会有人来攻城,于是让人连夜在鸥城周围挖了数不清的翻板陷坑。

  马福建议坑底竖插上钉板或木刺,他却说:“杀人做什么?反正困着也出不来,等打完了仗,一个个拉出来画王八,让全绵各乃至全天下都知道,墉冬察带的是王八军!”

  马福想想那场面还挺讨喜,便不吭声了。

  那次过后,白知饮很庆幸,当时自己被俘的时候,李庭霄没往自己身上画奇怪的东西。

  担心捂着伤口,他只穿了单衣,盘扣解开,薄薄的衣料便从两侧肩头滑落。

  凝脂般的肌肤浸着八月正午炽烈的阳光,细细的纹理清晰可见,泛起些微暖意。

  白知饮相较于其他习武之人显得太过羸弱,全身的线条没有一丝累赘,肩胛骨尤其单薄,像两片轻盈的蝶翼。

  这种近乎绝对的完美被一道伤疤划了个稀烂,它横亘于肩胛上,扭曲发白,见证了主人那些蹉跎岁月。

  这是他背上最深的一道疤,其他细微的还有很多,李庭霄在暮霜原时便见过,不过那时更多的是怜悯,而如今则是心疼。

  衣服滑落至腰际便被血黏住了,李庭霄的目光掠过他的精瘦窄腰,开始专心处置伤口。

  先将衣服小心翼翼褪下,解开绷紧腰腹的布条,再一点点揭开敷药的纱布。

  伤口足有一巴掌长,边缘微微翻卷,被药水沤得泛黄,果不其然,才长出新芽的皮肤又渗血了,看得李庭霄一阵自责。

  他心头发闷,问:“疼吗?”

  一开口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能不疼么!

  白知饮笑了一下,轻轻说:“不疼。”

  倒是像反过来安抚他。

  见他瑟缩,李庭霄快手快脚换了药和纱布,重新把他的腰牢牢缠起,然后盯着他的背发呆。

  白知饮回头瞄他一眼,顿时感觉背后快被他的目光烧出几个窟窿,扭了扭身子问:“好了吗?”

  “好了。”李庭霄答应着,却在他往上拉衣服时拽住衣领拦下,而后,指尖轻柔地贴上他的背,轻轻抚摸着那些陈年伤疤。

  “疼吗?”他又问。

  白知饮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沉默片刻,哽咽着答:“早就不疼了。”

  忽地,背被一处温热柔软的部位给贴住了,很熟悉,那是李庭霄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