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叶萧萧, 北雁声声,如今的晋阳已然是入了秋。

  “阿母该喝药了,仲景先生说喝完这服药,阿母就能大好了!”张昕小心翼翼地将药端到王氏身前, 笑着说道。

  王氏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 并没揭穿她善意的谎言。在幼女殷殷期盼的目光下, 她端起这碗浓黑的药汤, 慢慢地喝了下去。

  这碗药实在苦的发涩,王氏不自觉地便想皱眉。但思及女儿尚在身前,她的眉头尚未完全皱起,便又重新舒展了开来。

  “这些小事自有侍女来做, 昕儿快回去念书吧。”

  母亲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但张昕却听得直想哭。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意, 咧嘴回道:“阿母, 今日的功课我已经做完了,师父还夸我的新诗有长进了呢!”

  久病的王氏终于露出点真切的笑容, 欣慰地为幼女拂去耳边的碎发。

  “昕儿做得很好。”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是阿母生病了,昕儿不该待在这里……若是过了病气,阿母会难过的。”

  “儿这便离开。”

  张昕不愿忤逆母亲的意思,可她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悲意。

  还未行至廊中, 她又哭着跑了回来,哽咽问道:“……阿母, 真的不给阿姊传信吗?”

  “阿晗不仅是我的女儿, 也不仅是你的阿姊……她是大汉的司空, 是朝廷的将军。”

  王氏的声音依旧柔和, 却也坚决, “昕儿,她在前线已经很艰难了,你不能再拿这些事让她分心,好不好?”

  十岁的张昕已然明白了母亲话中的坚决,她不愿说话,只能沉默地流着眼泪。

  王氏为她擦去眼泪,又将她抱入怀中,轻声轻语地嘱咐道:“你的阿姊实在太累了……”

  她的声调也逐渐带上了颤音,哀哀道:“昕儿,你好好念书、好好习武,将来帮帮你的阿姊,好不好……”

  “我会的,我会的……阿母别难过。”

  她自己的眼睛还带着泪珠,却妄想擦去母亲的眼泪,抚平母亲的缺憾。

  她靠在母亲的怀中,无助地思考着:为什么她不能快快长大呢?

  *

  并州,盂县。

  战火还未平息,死亡还未停止。

  袁谭依旧在夜以继日地攻城……然而无论是盂县还是盂县的士兵,都已经精疲力竭了。

  每当张辽在他们身边经过时,这些士兵总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辽。

  张辽常常希望自己读不懂这些眼神,但是……他怎么会不懂,又怎么能不懂呢?

  这一双双眼睛,这一双双麻木、期待抑或憧憬的眼睛……

  他们在一声声地质问自己:

  将军,何时才能退敌呢……

  将军,何时才能结束呢……

  将军,何时才能回家,去见一见阔别已久的父亲、母亲、妻子、幼儿……

  张辽读懂了这些眼神,所以他憎恨自己的无能。

  “再坚持几日,援军就要到了。”郭淮在一旁宽慰道。

  “是,援军就要到了……袁谭也知道援军就要到了。”所以这位大公子的攻势才会一日比一日猛烈,一日比一日疯狂。

  “盂县已经等不起了。”

  郭淮默然,直到张辽的声音再次传入耳边。

  “伯济,今晚我率人夜袭袁军大营。”

  有风阵阵,有雁声声,似乎是在为远去的将军壮行。

  是夜丑时,睡梦中的袁谭忽然被喧闹声惊醒,他皱起眉就要发火,却听见亲随在帐外大喊:

  “公子,敌将张辽袭营!”

  残存的睡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袁谭再顾不上其他,匆匆忙忙地穿戴好甲胄。

  “张辽现身于何处?”

  “斥候已于西北角发现张辽踪迹。”

  “速速整军!”

  今夜无星无月,袁谭看不清敌军有多少人马。但朦朦胧胧的黑夜中,尽是震天的冲杀声——敌军的声势可谓极为浩大!

  他暗自猜测:这应当是盂县的最后一搏了。只要今夜胜了,何愁拿不下盂县,何愁攻不下晋阳!

  “儿郎们,给我……”

  “报——,大营遭到袭击!”

  袁谭愕然回望,便见中军大营燃起冲天火光。那火光最盛之处,正是堆放粮草之地。

  该死,竟中了那张辽的奸计!

  “回援!”

  一场大火,让袁谭的数万粮草于旦夕之间便沦为灰烬。

  袁谭气得咬牙切齿、暴跳如雷,却还是耐着性子想劝降被生擒的张辽。

  陷于敌营而不改其色,刀斧加身而不改其志,这是真正的大丈夫啊!若能劝降如此英雄,那么此一行也不算枉费了。

  “将军为张元熙做到如此地步,已算是尽了忠义,缘何还执迷不悟,要为她丢了性命?”

  张辽被袁军士兵押跪于军帐中,闻言眼皮也没抬一下。

  “我父乃河北之主,威震天下、名传四海,更是出身于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岂是那一介山野村妇可比拟的?”

  “将军若是降我河北,莫说加官进爵,便是万户侯,也是堪配的!”

  张辽不仅不为所动,甚至还冷笑出了声,“这便是你们河北劝人归顺的诚意?”

  袁谭眼睛一亮,再没管手下的劝阻,径直让士兵给张辽松了绑。

  寒夜寂寂无声,却有隐隐约约的金钲之声自盂县传来,和着窗外的凄凄风声,谱成了一段哀曲。

  张辽怔然良久,直到士兵为他松了绳索,请他入座,他还是呆呆愣愣的样子。

  “……容我拜别故主。”迎着袁谭期盼的目光与诸将警惕的眼神,他缓了神色,如是道。

  袁谭放声大笑,“请——”

  “多谢。”张辽垂下眼眸,淡淡道谢。

  腰腹、后背、双肩、臂膀……他的身体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残破如风中飘絮。

  血汩汩而流,将他披着的白色征袍染上了赤色,艳丽若雪中红梅。

  刚刚誓死不跪的双膝自愿弯了下去,张辽面西而拜……那是盂县的方向,是晋阳的方向,是故土的方向。

  这双曾于万军之中直取敌将首级的双手,已然颤抖得不成样子。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平举至胸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一拜父母妻儿,未尽陪伴之责;

  再拜知己主君,未报知遇之恩;

  三拜故国山川,惜不见……惜不见承平之时!

  “护卫公子!”

  变故乍生,刚刚还温顺虚弱的张辽,竟一把夺过了身旁士兵的长·枪,直直地朝上首的袁谭刺了过去。

  “护卫公子!”

  “拿下奸贼!”

  待袁谭拨开重重叠叠的护卫时,张辽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再无声息。

  *

  杨柳青青,在晨光霞雾中曼舞,杏花娇俏,开满了扶疏枝头,正是春意融融之时。

  张晗顺着薄雾绵延的方向走去,便看见了站在杏花树下的一对少年少女。

  和煦的春风轻轻吹过,粉红的杏花落满了少年郡吏的肩膀。

  但少年郡吏却并未发觉,他以手比剑,眸中的光芒灿若银河,“我张辽将来要效法冠军侯,封狼居胥、踏破匈奴!”

  张晗与杏花树下的少女都笑了起来。

  她们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我要平定诸胡,安定边疆,让阿父再无烦忧!”

  意气风发的少年郡吏也跟着笑了起来,欣然应道:“元熙,我们果真是相逢恨晚的知己!”

  “那我们击掌为誓,以后都要相伴而行。”

  “都听你的,文远。”

  张晗莞尔,轻轻地伸出右手……

  杨柳与杏花霎时间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萧萧草木,瑟瑟秋风。

  爱笑爱闹的少年变成了成熟稳重的青年,他身上的玄色吏服也变成了染血的征袍。

  他跪倒在凄凄风雨中,朝她叩首而拜,“辽行矣,主公善自珍重。”

  张晗心中大恸,“文远,你可以抛下我这个故交,但你怎么能不管伯父伯母,你怎么能狠心抛下妻子……”

  “你,你与芸娘嫂嫂才刚刚成婚啊!”

  张辽抬起了头,有刺目的鲜血从他额头处流下,他却浑不在意,反而轻轻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主公会安置好他们的。”

  他的身影逐渐模糊了起来。

  “不!”

  张晗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却什么也没碰到。

  “文远!”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打落了案上的一堆竹简。

  “主公,发生了何事?”听到动静的亲卫长容因连忙掀了帘子进来,问道。

  “无事,如今几时了?”她的声音有些喑哑,却辩不出情绪。

  “已然卯时了。”

  “我到城墙处看看,你们不用跟来了,自去用朝食吧。”

  “是。”

  容因赶忙应声,却并没依言去用朝食,而是不知所措地停留在了原地。

  真的不派人随行护卫吗……

  踌躇间,却见军师郭嘉掀了帘子,悄然而至。

  “见过军师。”

  “无需多礼,主公如何了?”

  按理说,身为幕僚的郭嘉不该打探主君状况,身为亲卫的容因也不该透露主君行踪。

  但容因知道郭嘉与张晗的关系,斟酌了片刻,轻声回道:“昨夜帅帐的灯火一夜未熄……主公刚刚去了城墙处。”

  郭嘉随手拾起一份掉落的竹简,恰好是昨日传来的军报。

  [辽率四百精兵夜袭袁军营垒,烧尽袁谭粮草辎重。四百兵卒无一生还,辽亦为敌所擒,死于敌手。

  袁谭失其粮草,军心溃散,旋即含恨退兵。

  然天不见怜,辽之尸身已为许攸所毁,曝于军前。]

  郭嘉叹了口气,将这份军报好好地放回桌案,继而又一一拾起地上散落的竹简。

  “嘉去寻她,多谢容君告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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