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孙策在中间牵桥搭线, 张晗、周瑜两人再次交谈时,便明显比刚刚热络了许多。

  “公瑾,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当朝司空,亦是我的金兰之交。”

  周瑜愕然——这个看着再温和不过的端丽女郎, 竟就是那位威名赫赫的张司空吗?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尽管心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但周瑜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而温柔, 举手抬足之间, 尽是簪缨世家的翩翩风仪。

  他拱手再行一礼,“先前不知司空身份,多有失礼之处,请乞海涵。”

  不等张晗作答, 孙策就兴冲冲地抢过了话头, “公瑾多虑了, 元熙向来不会在意这些小节。”

  他的眼神灼热而殷切, 目光炯炯地盯着张晗,朗声道:“元熙, 这是与我自小相交的知己好友,其人文武筹略,思度宏远,有过人之明。我远不如也!”

  张晗飞快地朝他眨眨眼,表明自己已经收到了他的暗示。

  “晗见识浅陋, 此生也未曾领略过江南风光,然见周郎, 已窥见江南八分韵致。”

  “司空过誉了。”

  张晗笑着伸手, 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是远道而来的友人, 那便断没有将其拒之门外的道理。周郎, 还请入内一叙。”

  周瑜原是要拒绝的,奈何孙策着实不把他当外人,硬生生地把他扯进了里间。

  席间玩闹的众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此时又见三人言谈颇为密切,大都从中品出了几分不寻常的意味。便有人朝周瑜遥遥举杯,笑着打了个招呼。

  而周瑜稍稍一思考,便结合众人的衣饰与年龄得出了结论——席间俱是司空帐下的文武众臣。

  他的笑容顿时有些僵了。

  被坑进来的周郎暗暗叫苦,头一回对自家发小生出了磨刀霍霍的“杀心”。

  所幸张晗此时没想为难他,只是温言令侍者取了新的坐席,便依礼回了自己原先的位置。

  俄而清风拂过,便有属于梅花的缥缈冷香徐徐袭来。

  郭嘉笑嘻嘻地凑过来,悄声问道:“元熙想招揽那位江东周郎?”

  张晗轻轻地点了点头,“观其言谈,定非凡物。”

  “这有何难?他既已入席,我们只需随便聊些军中机密、战略要事,便足矣。”

  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机密,还想片叶不沾身地离开——想得倒美。

  届时甭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只能乖乖进入张晗的幕府干活了。

  这也是周瑜刚刚暗暗叫苦的原因。

  “就你促狭。”张晗睨他一眼,笑骂道:“我以诚待人,人方能以诚待我。当初我要是用这个法子招你出仕,奉孝不会着恼吗?”

  满肚子坏水的郭嘉似是回想起了当时情景,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他本就是随意说说,此时提议被否决了,心中也并没什么不快。他会突然凑过来,只是单纯地想……离她近些。

  今日的她实在是美极了。

  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肌若白雪,齿如含贝。

  尽管未施粉黛,未梳峨髻,然而她只要穿上女子的曲裾,那平日被掩盖在肃穆官服下的风流丽色,便尽数展露无遗。

  真真是琼姿玉色,人比花娇,羞煞了满园红梅。

  “凑过来作甚,不和他们喝酒了?”

  郭嘉顿时拿出了自己讨巧卖乖的惯用招数,“不敢多喝,怕元熙生气。”

  张晗是决计不会被他的鬼话哄了去的。不过……嗯……中药确实有点儿苦,下次就让仲景先生少往他药里掺黄连了吧。

  “快收起你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待会儿给长文看见,又该弹劾你不治行检了。”张晗一想到桌案上高高叠起的谏书,就倍感头疼。

  郭嘉打定了主意要赖在她身边,是万万不想走的,所以他情愿与她谈公事,开口道:

  “主公居万石尊位、拥数州之地,乃当今不可多得的雄主,但却鲜有拔类超群的英才主动来投。嘉深以为忧也。”

  张晗抬手为他斟了杯茶,示意他接着说。

  “主公缺一块马骨。”

  “依奉孝看来,我当往何处寻。”

  “嘉已为主公寻到了这块马骨,如今就看主公愿不愿以千金求募了。”

  “愿闻其详。”

  原只是个搭话的借口,可说到这里,郭嘉也不免认真了起来。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缓缓道:

  “传言此人到晋阳后,曾夜梦笼中鹦鹉,醒后不胜感慨,遂笔不停辍、文不加点地写下《鹦鹉赋》。此赋词彩清丽、声色兼善,见者无不传抄,引为名篇。”

  “祢衡之名遂盛极一时。”

  若只是文采斐然,倒也不值得郭嘉这般郑重其事的介绍——张晗静静地等他的转折。

  “然而祢衡刚直高傲,又好指摘时事,每每于人前出言不逊,其后更是当众骂主公矫情饰行、阴险伪善,斥陈长文为屠沽之辈、不足与交,称荀公达……”

  张晗听得青筋直跳,打断道:“奉孝倒也不用说得这么详细。”

  她顿了顿,干巴巴地打趣道:“这嘴真毒,适合御史台。”

  这人听着就不太好办,张晗思索片刻后,道:“等我成功延请到周公瑾后,再想法子征辟这位……祢处士,如何?”

  郭嘉莞尔,适时地送上一句漂亮的奉承话,“主公英明,有此千金市骨之效,九州才俊定再无顾虑,争相来投。主公大业可成矣。”

  张晗笑而不语,心里却惦记着——晚上得让人给她一份那劳什子《鹦鹉赋》。

  翌日一早,张晗就令人备上厚礼,往周瑜暂居的客邸去了。

  “劳烦通报,张晗来访。”

  门童愣了半晌,方才如梦初醒地揉了揉眼睛,道:“我家郎君卯时便出门访友去了,今日恰巧不在。”

  张晗笑着将礼物留下,倒也没和眼前的小童掰扯这个“恰巧”是多么巧。

  当今之世,君择臣,臣亦择主。况且,古往今来的大才,哪个不是傲气十足?要是周公瑾愿意,她多跑几趟也是无妨的。

  “那便烦请童子转告周郎,张晗明日再来拜访。”

  她的面色没有丝毫不豫,只是用惯来平和的语气吩咐车夫返航。

  回府的路上却遭到了一些小小的阻碍。

  ……有一位青年,正人事不知地躺在道路中间。

  张晗便下了车,与左右上前查看。

  地上躺着的这人,身上仅着一件单薄的褪色长衫,脸上带着各色淤青伤痕,露出来的手脚已经被冰雪冻得通红,看着好不凄惨。

  应当是位落魄的寒士吧,也不知这是遭了谁的劫。

  张晗动了恻隐之心,遂让亲卫去坊肆买了保暖的衣衫,又令左右将人送到附近的医馆。

  未曾想到,这人竟已悠悠醒转。

  这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左右的搀扶,“污浊之人,莫要碰我!”

  张晗甚少见这般不识好歹的人,一时竟气笑了,当即决定不再多管闲事。

  怎料这人认出了张晗的身份,“我道是谁扰我清梦,原是张司空。”

  不同于昨日的寻常衣裙,张晗今日穿了正经的公服,腰上的紫绶环佩更是一样不落。

  这人能认出来倒也不足为奇。

  “祢衡这鄙贱之躯,就不劳司空费心了。”

  话是好话,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莫名就带了一种阴阳怪气的腔调,极为气人。

  左右亲卫受不了他这般轻慢的态度,立马拔了剑,喝道:“不得无礼。”

  祢衡非但不惧,反而不顾脸上的伤势,放声大笑了起来。

  左右愈发愤慨。

  张晗却是夷然不动、举止自若,她神色恬然地制止了左右的动作。

  待祢衡笑声止了,她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真是可怜你。”

  祢衡似是没料到她这般反应,实打实地怔了一下,“哦?祢衡竟不知自己有何处值得可怜,愿闻其详。”

  “行至穷途的末路者,难道不值得我可怜吗?”

  祢衡再次笑了起来。

  他笑得放肆而猖狂,像极了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意气少年。

  满条街的人都听见了他的笑声,奇怪而鄙夷地看着这个像是发了癔症的男子。

  可笑着笑着,祢衡的眼中就有了泪光。

  “可需我遣人送你就医?”

  祢衡未答,但他在离开前忽然展袖,端端正正地朝张晗行了个揖礼。

  张晗微微挑了挑眉,然后便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神色闲畅地回了马车。

  马车悠悠行进间,却有语调铿锵的歌咏声传了进来。

  “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长铗归来乎,出无车。”

  “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1]!”

  张晗撩开车帘,闻声望去。

  茫茫天地间,似乎只余那一个落拓青衫客。俄而风雪乍起,那唯一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了白色的天地间。

  作者有话说:

  [1]选自《战国策·齐策·冯谖客孟尝君》

  冯谖初到孟尝君门下做食客时,被认为是无能之人,受了到“食以草具”的待遇,故而三次弹铗而歌。这充分体现了他怀才不遇的愤懑,以及不平凡的气概

  (2)另外历史上祢衡的《鹦鹉赋》是在他被遣送到黄祖处,参加一场宴会时所作。文中“夜梦鹦鹉”的说法是我出于情节需要,随便扯的,切勿切勿当真。

  还需要提一嘴的是,《鹦鹉赋》乃托物言志之作,抒发了才志之士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而又屡遭迫害的愤慨。此赋之后,“鹦鹉”或“鹦鹉洲”的意象“便多了一层怀才不遇的意味。感谢在20221223 02:20:32~20221224 19:5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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