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 武威。

  等豪族世家的各位家主、州府中的优秀属吏以及年轻有为的俊俏郎君们,匆匆在张晗面前露完脸后,这场由贾诩牵头的“小宴”也就差不多要落幕了。

  一众宾客皆有序离席,偌大的厅中便只剩张晗、郭嘉、贾诩三人。

  贾文和不紧不慢地摇着手中的羽扇, 悠悠道:“府中的厢房早已收拾妥当, 还请主公移步就寝。”

  ……神采奕奕的主公没有半点想要休息的意思。

  她含笑挑了挑眉毛, 浑不在意地说道:“时辰尚早, 何不添酒回灯,再小酌一番?仔细算算,我与文和也有好些年没见了。”

  ……眼皮狂跳的贾诩没有半点想要叙旧的意思。

  他横看竖看,都觉得张晗那副昳丽的面皮上写满了四个字——不怀好意。

  被命运揪住后颈的贾文和不怎么走心地回了个笑容, 道:“固所愿也, 不敢请耳。”

  杯盘狼藉的宴客厅显然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 三人脚步一转, 到了贾诩平素理政的书房。

  “若是没记错的话,我前几年往凉州放了两位不错的后辈, 他们如今可还好?”张晗毫不见外地择了客位坐下,如是问道。

  贾诩自然知道张晗问的是谁……只是,他的小主公似乎并没意识到,她与她口中的“后辈”年纪相仿呢。

  他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甚好。”

  “可堪大任耶?”

  这……这是要挖走他培养的后辈,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别折腾他这把老骨头就行。

  贾文和谨慎地回道:“可用。”

  不怀好意的主公顿时笑得更加开心了。

  她搓了搓手掌,又清了清嗓子, 方才义正辞严地说道:“文和上能安邦定国, 下能保土安民, 正是当今难遇的命世之才也!”

  “然凉州既偏远又荒芜, 此一介小州之地, 焉能让文和这样的经国大才施展拳脚……”

  贾文和一脸不忍直视地用羽扇遮住了脸,为难道:“……主公,还请直言。”

  于是主公便非常坦率地直言了,“司隶还缺个长官。”

  “关中已经乱了太久了,我不打算再继续放任那帮蠹虫胡作非为。”

  ……敢情不是想挖人,是想把他这颗萝卜换到司隶那个乱糟糟的坑里。

  贾诩默默地擦了把额上的汗,斟酌道:“这……某一介老迈之躯,怕是难当此重任……”

  “文和切勿妄自菲薄!”

  贾·打工人·诩暗暗叫苦,他看着一旁的郭嘉,企图祸水东引,“依某看来,此事奉孝更为合适。”

  郭嘉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连忙熄了看热闹的心思,像模像样地从袖中拿出快手帕,而后掩唇,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道:

  “恨只恨嘉体弱,不能为主公分忧……咳咳……怕是要苦文和多受累了。”

  ……贾诩差点揪了自己的胡子。

  “倒是某的疏忽,竟忘了奉孝体弱不能饮酒,某这就让侍女换上茶汤。”

  郭嘉意料之中地蔫了。

  于是今晚高兴的只有主公——因为她成功甩出去一个叫做司隶校尉的烫手山芋。

  *

  兖州,东阿。

  有了准确的情报之后,那些虚虚实实的把戏也就彻底对孙策没了影响。

  他心中再无顾忌,潇洒地下了进攻的军令。

  城中的情况确实如那位李姓士子所言——守备空虚、士气低落,几乎没有一战之力。

  这对孙策和他率领的军队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但对城中的曹昂与荀彧来说,却是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怎会如此?”

  明明前几日敌军还不敢轻举妄动,怎么,怎么突然便起了攻城之意,简直像是有人通敌告密一般!

  可是,可是城门早已被严密封锁,这几日出城的……只有奉命求援的毛孝先啊。

  难道毛玠他叛变投敌了?

  这位年逾弱冠的青年显然还不具备他父亲那样的胆略,此时已经是乱了方寸。

  室内忽现湛湛青光。

  原是荀彧拔了佩剑。

  这位素以平和优雅示人的荀司马忽然拔了剑——人们这才知晓,他的剑术也颇为可观。

  他以手平托着锋芒逼人的剑身,而后挺直了腰背跪下,目若寒星地直视着曹昂。

  “彧愿以性命担保,毛孝先清风峻节、持正不阿,定不会做下通敌背主之事。公子若疑此忠贞之士,必会使同僚旧部心寒。”

  曹昂被看穿了心思,面露羞窘之色。

  “先生……”

  “再者,当此紧迫之时,公子应思退敌、思存亡、思进取。岂能不辩事之缓急耶?”

  曹昂越发羞窘,亦撩袍而跪,肃然下拜道:“某知错,还请先生教我。”

  见状,荀彧的面色稍稍缓和,“昔年陈宫、张超联合吕布反叛,主公仅余三城,亦能翻覆吕布、夺回兖州。”

  “今虽情势危急,然公子只需收拢各地溃兵、整合主公旧部,必能迎来转机。”

  “望公子尽早撤退。”

  曹昂叩首称是,“多谢先生教导。”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问道:“先生不随我一同撤退吗?”

  “愿为公子殿后。”

  *

  天将破晓。

  一道沉闷喑哑的倒塌声突然在黑夜中响起。

  紧接着,便是无数细碎零杂的马蹄声缓缓传来。若是侧耳细听,便会发现空中还有沉郁低回的军号声。

  东阿城破了。

  无数人挤在狭窄的门缝里,提心吊胆地看着在黑夜里戈鋋若罗星的朝廷军队。

  乱世里军匪不分家,许多标榜自己为正规军的部队,往往比山贼土匪更为凶恶。这些人会不会也像吕布的狼骑那样……

  ……不不不,听闻司空治下军纪严明,从不允许烧杀抢掠、奸·□□女……他们应该能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吧……

  城中的士族们倒没有这些属于黔首的烦恼。甭管东阿或兖州的主人是谁,总归是要给他们几分薄面的吧?

  他们恨恨地想着:谁让曹操打压士族,活该他早早死了……朝中那位司空,应该是位明事理的主君吧……

  不过这些顾虑和五岁的曹植是没什么关系的。

  他此时正在哇哇大哭。

  白日里长兄说要带着他们撤退,结果晚上就被抓回来了。最难过的是,最疼爱他的长兄现在还不见了——曹植伤心极了。

  “曹操的家眷都在这儿了?”孙策若有所思地摸摸鼻子,问道。

  “回……回将军,曹操的长子曹昂逃了……将士们已经去追击了。”

  随军军师法正皱了皱眉,“各地还有许多曹操的溃兵,若是让他一一收拢,成了气候就不好了。”

  孙策不以为意地笑了。

  如今兖州的城池基本都被攻占下来了,曹操的部下死的死、降的降,再没什么能成气候的队伍了。

  不过他自认是个虚心纳谏的好将军,“那便尽快清剿溃兵,追捕曹昂。”

  传令官领命而去。

  曹植被他的二兄捂住了嘴,已经不敢再哇哇大哭了。

  但朦胧的月色中,却依然有许多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一群女子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惊恐地看着那些披甲执锐的士兵。

  这些女子大都散着发髻,脸上、身上还都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土——就像是故意抹上去的似的。

  但这并不能掩盖她们姣好的外貌、年轻的面容,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是濒死的困兽,努力从同伴身上汲取着最后的温度。

  明明至多不过双十年华,却如风雨中零落于地的山桃花,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她们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这些……”

  手下的士兵迫不及待地解答了孙策的疑问,道:“是曹府的一干侍妾、侍女。”

  “好好安置吧。”孙策将周围环视了一圈,忽而目光一凛,沉声道:“传令各部,敢违军纪者,一律杖毙。”

  *

  当兖州之争下帷幕时,隔壁徐州的种种争端也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在这场袁家兄弟的地盘争夺战中,终究是袁术落了下风。袁术再怎么不甘,也只好灰溜溜地带着残兵败将回了南阳。

  但作为胜利者的袁绍,也不见得有多高兴就是了。

  ——因为他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果实,便收到了兖州易主、曹操身死的消息。

  “先考在时,常与昂谈起袁公……小子素来仰慕袁公高义,故而斗胆前来,请袁公施以援手。”曹昂拱手一礼,恳切道。

  袁绍无奈叹道:“我与孟德自幼相交,此后更是互以知己相称。而今他为奸贼所害,我又岂会袖手旁观呢,勿忧勿忧……”

  “只是,故人已去,万望贤侄节哀。”

  曹昂本就忧虑,此时又见袁绍没有明确表态,心中更是苦闷,焦急不已地抬起头,“自东阿城陷,寡母幼弟落入敌手之后,小子不敢有片刻懈怠……然兵少将寡,无以为计。”

  “若袁公能派兵助我救出家人,小子必结草衔环,以死相报。”他一头拜下去,重重地叩首于地。

  他没有金银财富,没有华衣美服,更没有精锐的部队,如今的他所能仰仗的,也只有那虚无缥缈的父辈情谊了。

  袁绍不甚明显地皱了皱眉,但他的谋士郭图还是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动作。

  这位儒雅的谋士当即会意,徐徐起身扶起曹昂,“曹郎千里奔波,实为辛苦,何不稍作歇息,再谈他事?”

  曹昂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由盘旋龙首托起的错金博山炉中,已有袅袅烟雾自其中缓缓升起,像极了仙山中腾起的缥缈烟云。

  ——满目皆是华贵。

  而他却服斩衰、冠绳缨,一身重孝与之……格格不入。

  是了,格格不入。

  他心中黯然,面上却并不显,只是从容笑道:“是,多谢袁公、多谢先生,小子告退。”

  待这位已故兖州牧的长子离开后,推杯换盏的宴会便又重新开宴了。

  但袁绍是再没什么心思宴饮了。

  他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眉心,道:“当今局势……诸君如何看待?”

  田丰抢先道:“张晗初得兖州,此时正是鞍马劳困、将士思归之刻。主公宜借曹子修之名乘胜追击,尽早将兖州收入囊中。”

  理所当然的、意料之中的,有人出来提反对意见了。

  “主公不可!并州军劳困,我军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军刚刚击退袁术、获得徐州,此时理应抚慰将士、安顿百姓,以得民心。”

  郭图匆匆起身,拱手道:“值此修养生息之际,岂可再起干戈?”

  田丰横眉斥道:“张晗根基未稳,即便手握数州之地,却苦于世家掣肘,不得施展拳脚。我军若在此时乘胜追击,并州必然应对不及。”

  他顿了顿,方才转了个身瞪着郭图道:“况且,今日张晗能夺兖州,来日便能兵临邺城,若坐视并州坐大……”

  这话刺耳极了,袁绍是万万不爱听的。他当即摔了案上的云纹漆耳杯,低喝道:“田元皓,你放肆!”

  袁绍亲自下场之后,吵得热火朝天的两派人马总算是消停了片刻。

  袁绍目光一转,点了角落里向来不爱说话的荀谌,“友若有何见教?”

  郭图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荀友若没有看法,他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看法。袁绍手下谋士众多,他算是最不打眼的那一个,这般虽得不到重用,但也乐得自在,不用整日和同僚们明争暗斗……

  感应到郭图那灼热的目光后,他暗暗蹙起了眉,“某听闻,前番征调民夫、征收粮食时,民间已有怨言。”

  袁绍闻弦歌而知雅意,也就不再追问。

  良久,他悠悠地叹了口气,“那便休养生息,以待来日吧。”

  作者有话说:

  因为疫情缓考了,学校提前放假。

  日更至完结。感谢在20221127 23:22:15~20221221 15:5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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