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晚,汉宫照常办了场宴会。

  张晗作为当朝司空,自然是受邀参加了的,只是她向来不喜欢这样声色犬马的场合,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早早退席离开了。

  宫宴的菜色美则美矣,于张晗而言却毫无风味,比起这里的珍鲜佳肴,她宁愿吃军营里的清粥小菜——起码不用戴着假面与那些各怀心思的朝臣周旋。

  “主公,可要备马车回府?”亲卫见她出了宫殿却迟迟没有动静,试探性地出声询问。

  张晗莞尔回道:“自然是要的,只不过,再等等吧。”

  焦急,期待,抑或是不耐,这些经常出现于等待者身上的情绪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痕迹,她似乎笃定了心中的人会出现。

  又或者说,她只是被园中的那几株红梅吸引了目光,所以心甘情愿地为之驻足。

  夜幕沉沉,今晚的月光有些黯淡。但是没关系,宫殿前的灯火已经足够明亮了。张晗便借着这暖黄色的烛火,去打量夜幕中的那几株红梅。

  艳而不妖,媚而不俗,漫天的风雪没能摧残它,反而造就了它绰约的风姿。

  迎着北风伸展枝干,逆着朔雪绽放花蕾,它傲然挺立于这片严寒的天地,犹如最坚贞不屈的卫士。

  最圣洁的雪花,最艳丽的红梅,两厢映衬,不觉突兀,反而令人沉醉其中。

  忽然,雪色与月色之间,闯入了第三种颜色。

  是鸦青色的长袍。

  穿着鸦青色长袍的青年轻笑一声,上前折下了一只红梅,然后珍而重之地递到张晗面前,道:

  “醉红肌骨,艳红装束,能有几时新?忍辜负,风流玉人?”

  随行的亲卫悄悄抬眼,在看到自家主公身上大红的氅衣后又火速低头。这位亲卫尴尬地轻咳一声,识趣地退开几步,与前面的两人拉开距离。

  手中的花是红色的,眼前的人也是红色的,那么他口中不忍辜负的“风流玉人”,到底是指花还是指人呢?

  张晗眉眼弯弯地接过红梅,然后便忍不住笑自己着相了,依这浪子的风格,更有可能是想让自己不要辜负他这个“风流玉人”。

  低头轻嗅,属于梅花的芬芳便扑面而来,细细闻来,其中又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似有似无,似甘似涩。

  待某人靠近之后,这种气息就更清晰了。

  张晗豁然开朗——这是某人身上附着的药香。

  “走吧奉孝,就知道你会跟上来。”她今晚似乎很高兴,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清亮了三分。

  “好。”郭嘉细心地拂去她鬓边沾染的雪花,温声应道。

  “公房公可是离开晋阳了?”

  “伯父早些时候便离开了。”

  “那正好。”张晗侧过头来,眼中的神采比夜幕中的星辰还要璀璨。

  郭嘉被晃得失了神,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疑惑地反问道:“正好什么?”

  “正好回我府上守岁啊,阿母还在等我们回去开席呢。”

  说话的人风轻云淡,仿佛她刚刚提到的只是最微小不过的小事。但听到这话的人却仿佛听到了一记惊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以风流不羁闻名于世的郭祭酒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些慌张地整理起了自己的衣着。

  张晗看出了他的窘迫,却乐得继续看热闹,十分坏心眼儿地调侃道:“若是长文看到此情此景,一定会倍感欣慰。”

  郭嘉有些恼怒地抬起头,飞快地给她递了个眼刀子。

  像极了一只温顺的橘猫,懒洋洋地亮出了自己的爪子,非但没有杀伤力,反而越发让人喜爱。

  张晗顿时被这个奇妙的比喻逗笑了。众所周知,郭祭酒的爪子可是是很锋利的,稍不留神就会被挠得一脸血,自己还是悠着点的吧。

  “放心好啦,阿母不会嫌弃你的。”

  这话是真的,在王氏越来越觉得催婚无望的今天,她哪怕带只公猫回去,她的亲亲母亲也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就算嫌弃你也没关系。”张晗撇撇嘴,“公房公不也不待见我吗?”

  郭嘉幽怨地望了她一眼,不说话。

  张晗哑然失笑,拉着他就往宫外跑。

  “是阿晗回来了吗?”王氏听到外面的动静后,欣喜地出声问道。自张晗出仕以来,便常年在外征战,这样阖家团圆的除夕夜不可谓不珍贵。

  “阿母,我回来了。”张晗一边拉着郭嘉,一边笑嘻嘻地与母亲抱怨:“宫中的宴席一点儿也不好吃,我想吃您做的银鱼羹。”

  无论她在外边的名声有多显赫,地位有多么崇高,但只要回到这个院子,她就依然是母亲心中长不大的女儿,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

  “好好好,膳房已经备上了,就等你回来了……”王氏的话一顿,她看着眼前这位与女儿举止亲密的青年,半忧半喜地问道:“这位是?”郭嘉松开与张晗相扣的手,恭谨地拱手行礼,道:“颍川郭嘉,见过王夫人。”

  “你是……”

  “嘉投身于主公帐下,忝任军师祭酒一职……”

  张晗噗嗤一笑,打断了郭嘉这份过于“正经”的自我介绍。她上前一步,再次与郭嘉十指相扣,然后才对自家母亲说道:“阿母,这是我的心上人。”

  挥之不去的药香萦绕在鼻尖,在身侧,在心中,她察觉到这股清浅的气息时,只觉得整个身心都变得愉悦起来。

  剖白似的话语便忍不住脱口而出,“是相知相惜的挚友,是想要相携一生的恋人;是志同道合的知己,也是许下白头之约的爱侣。”

  似乎是被话中灼热的情意烫着了,郭嘉的眼眸轻轻地颤了一下。

  这样热烈的、直白的、近似承诺般的话语,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相处中……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这样的情绪本来是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他早已经习惯了掌控全局。但在这场感情中,他实在是太被动了,他就像是拈在张晗指尖的棋子,进退皆不由己。

  他心甘情愿地沉溺在她给予的温情中,可在那些转辗反侧的深夜中,他有时也会想:自己当初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

  将她拉入情爱的漩涡,真的是正确的吗……毕竟他运筹帷幄的主公,也许真的对爱情一窍不通啊。

  她在这方面干净得就像张白纸,而自己就像趁虚而入的小人,在怂恿单纯圣洁的神明坠入深渊。

  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卑劣,可是在谴责之余,他又感到庆幸——庆幸在白纸上挥洒笔墨的人是自己。

  “怎么发起呆了?阿母都走了。”

  “啊?”

  张晗捏了捏他的鼻尖,缓缓道:“勿忧,阿母去找你那调皮的小弟子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刚刚在想什么呢?”怎么还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深思,一会儿又发笑呢?活像是魔怔了。

  “我在想,元熙刚刚说话怎么这么中听了?”

  张晗后知后觉地品出了点羞涩,但却不肯在他面前露怯,便板起张脸,严肃地说道:“你不喜欢?”

  “喜欢极了,只是我怀疑有人给你背书。”郭嘉眉毛一挑,无奈地问道:“该不会又是孙伯符给你出的主意吧?”

  “你……”怎么知道?

  “竟然敢怀疑我!”张晗硬生生刹住了口风,愤怒地质问道。

  狗头军师孙伯符最多只是给她提供了那么一丢丢的参考意见而已,可以忽略不计。

  “嘉错了,司空宽宏大量,便原谅小人吧。”

  张晗满意地点了点头,带着郭嘉往里走。只是还没走几步,她又停下了脚步。

  “你是我视作半身的珍宝,是我无法言说的偏爱。”她轻轻附在郭嘉耳边,念出了联邦公民耳熟能详的那句誓词:

  “万千星河见证,我的荣耀与你共享。”

  王氏再见到郭嘉的时候,这位轩轩霞举的青年依然进退有度、谦卑有礼,但是耳根却红了一大片。

  她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便将谴责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大女儿。

  普天之下的母亲都担心自家女儿受到欺负,但是她好像没有这个烦恼,她只担心她的女儿又双叒叕使坏欺负别人……

  张晗无辜地眨眨眼,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干。

  然而母亲眼中的谴责意味实在太重,她便只好把自家的便宜妹妹推出去挡灾,“快去给母亲敬椒酒。”

  给长辈敬椒酒原本是正旦祭祖时的习俗,但张晗明日早早地便要进宫给小皇帝朝贺,便将这一习俗推到了今晚。

  穿着大红襜褕,模样十分讨喜的张昕笑吟吟地走到王氏跟前,“年华如驶,节序更新。儿祝母亲年华永驻,岁岁长安。”

  王氏笑着摸了摸她的双髻,然后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封,递给眼睛亮晶晶的女童。

  心满意足的张昕顿时笑弯了眉毛,乐呵呵地退下。

  而张晗则从侍者手中取过两杯椒柏酒,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郭嘉,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去给母亲敬酒。

  拜下去再抬起头的瞬间,两个一模一样的红封分别递到张晗与郭嘉面前。

  张晗酸溜溜地接过这久违的红封,她早就过了在父母面前讨彩头的年纪,今日能有幸重温这儿时的记忆,多半是托了郭嘉的福。

  敬完酒之后,这场早就该开始的除夕家宴便正式开了席。

  席间的氛围很融洽——这倒没什么好意外的,毕竟玲珑心思的郭嘉要是有意想讨谁欢心,怕是鲜有不成功的。

  除夕守岁的习俗早就存在于本朝,是以这场家宴本应摆到破晓时分。

  但张昕到底是个小孩子,春节的新奇劲儿过了,层层叠叠的困意便涌上心头,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这小混蛋少有如此安静不闹腾的时候,张晗好笑之余,还是做主将她送回房中休息了。

  而王氏的目光在张晗与郭嘉身上打了几个转之后,也找了个借口离开。

  于是真正留下来守岁的人,便只剩下张晗与郭嘉。

  白昼的喧嚣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徐徐燃烧的火炉旁,只剩下两个情意绵绵的年轻人相依而坐。

  许是今晚的气氛过于温馨,郭嘉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许感慨,“已经好些年没人陪我守岁了。”

  他的人缘还算不错,交了许多知心的好友,然而这样阖家团圆的佳节,是不能与好友分享的。

  自他八岁父母双亡之后,他对除夕的记忆便只剩寂寥——无边的寂寥。灯火虽多,却没有一盏是属于他的;欢宴虽好,却终究没有他的席位。

  他茕茕孑立地走了许多年,直到今日,直到今日,他的除夕才重新变成了佳节。

  像是迟钝的刀子划过了血肉,不见血,却疼。张晗看着眼前淡然自若的青年,只觉得全身都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那么岁月到底在他身上倾注了多少苦难,才将他雕琢成如今这般的琳琅美玉呢?

  张晗轻轻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她抱着郭嘉,仿佛跃过了时空的界限,抱住了当年尚且稚弱的少年。

  “往后的每个除夕,我都陪着你。”

  “春时踏青,夏时垂钓,秋时游猎,冬时赏雪,往后的年年岁岁,我都将与你相伴,直至生命消亡。”

  宁静的月色中,似乎有谁心神俱乱,方寸大失。

  肌肤相贴,两颗同样迷惘的心相拥在了一起。

  “君子之诺,重于千金。元熙,你可不能反悔。”

  张晗的神色庄重非常,像是在许下什么攸关一生的诺言。

  事实上,她也的确许下了诺言。

  “蹈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