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是不可能成婚的。

  张晗郑重地思考了好几天,也还是无法迈过心里的那道坎儿。不过她好歹在王氏面前松了口,答应母亲在遇到心仪的郎君之后,便会与其成家。

  王氏心知不能逼得太急,便也暂且不在张晗面前提及成婚之事。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几天,太尉张晗“有意择婿”的事情便不胫而走。

  “我怎么觉得你们的眼神全都怪怪的。”张晗看着面色古怪的几位谋士,不解其意地问道。

  蔡琰轻笑一声,挤眉弄眼地问道:“主公觉得刚刚离开的那位从事怎么样?”

  张晗不明所以,撇撇嘴道:“要是他办的事,能和他那身衣服一样漂亮就好了。”言外之意便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蔡琰笑得越发开怀,道:“主公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指不定有多少人要伤心呢。”

  张晗环视了周围一圈,嘟囔着道:“我不是向来如此嘛,他们早该明白我的作风了。”

  蔡琰并不反驳,只是继续问道:“主公不觉得近日的官署有些特别之处吗?”比如,来来往往的隽秀郎君便多了不少。

  张晗思索片刻,答道:“有何不妥之处吗?我倒没察觉到什么异常。”

  忽然,她灵光一闪,道:“近日官署内蓄须的青年好像突然便少了许多!”

  汉朝男子早有蓄须的风俗。

  张晗挠了挠头,疑惑地看向郭嘉与法正,问道:“莫非这又是晋阳城流行的新风尚?”这些士子总喜欢效仿名士的做法。

  法正抬抬眼皮,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大抵便是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吧。”

  张晗越发摸不着头脑,不满地抱怨道:“你们这是与我打什么哑谜呢?”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难道是天子说过自己不喜欢年轻男子蓄须?她怎么没听到风声?

  郭嘉幽幽道:“坊间传言:太尉喜爱面白无须的清隽男子。”

  张晗大惊失色,嘴里的一口茶水咽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直被呛得连连咳嗽。

  郭嘉还在以一种十分古怪的语调说道:“不仅任用的心腹皆是风流倜傥的男子,就连前些时日招考择定的三位优胜者,也都拥有一副英俊的好样貌。”

  “咳咳……咳,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谣言!”

  郭嘉不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张晗。

  乐子人蔡琰暗戳戳地加了一把火,缓缓道:“主公,世上岂有空穴来风的谣言啊。”就算是谣言,也要有一定的依据才能广泛传播。

  郭嘉的目光陡然锐利了起来。

  张晗迎着两人审视的目光,细细地将身边的人数了一遍。

  赵云、马超、郭淮、法正、郭嘉、张辽……这些都是正值青春年华的年轻男子才俊,贾诩、荀攸虽然年纪稍长,但也是容貌端美、相貌堂堂……

  难道她也像张昕一样,是个实打实的颜狗?

  不不不,张晗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心中的想法,义正言辞地说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大家切勿不能轻信谣言。”

  “谣言止于智者啊,各位。”

  *

  夜幕轻垂,星辉点点,一轮圆月在清辉的簇拥下冉冉升起,照亮了道路两旁的丹桂。

  本是最淡雅不过的美景。

  然而这副美景若是落到失意之人的眼里,难免便会沾染上几分寂寥之色。

  郭嘉抬头望着朦胧的月色,一时发了怔。

  “奉孝,怎么还不上车?”张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杨家的宴会已经结束,张晗与郭嘉也就准备共同离开。

  “是。”

  郭嘉依言上车,坐到张晗身侧。

  “何苦喝这么多酒?我也用不着奉孝为我挡酒。”

  张晗闻到郭嘉身上冲天的酒气后,微微蹙紧了眉心,带着些责怪的语气问道。

  也许是酒意蒙蔽了神志,也许是今晚的月色太撩人,郭嘉失了他一直保持的分寸,虚虚地靠在张晗身上。

  “心有所惑,又不得而发,嘉便只能借酒解忧了。”

  张晗拿这醉鬼毫无办法,无奈地问道:“心有何忧?”

  郭嘉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然勾起嘴角,自嘲道:“大抵是求而不得吧。”

  他的笑容很浅,很淡,脸上不见喜悦,反而带着些萧索的意味。

  张晗平日里总嫌郭嘉闹腾,然而当郭嘉真的安静了下来,她又有些无所适从了。她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欲言又止地看着郭嘉。

  “主公又想看嘉的笑话?”

  “嘉是绝对不会告诉你个中缘由的。”说完,他便闭上了眼,一副将将入睡的模样。

  谁能想到算无遗策的郭祭酒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模样呢?

  张晗哭笑不得,只想将这只醉鬼快点送回郭府。唉,早知道她就让法孝直陪她赴宴了,虽然法孝直长了一张能气死人的嘴,但只要他不说话,不比这只醉猫来的省心?

  她一边在心里抱怨着郭嘉,一边压低了声音,轻声吩咐车夫,“不必着急,驾车时稳一点。”

  从车夫的角度看过去,两人的举止实在是……有些过于亲密了。他匆匆瞥了瞥闭眼假寐的郭嘉之后,便连忙低下了头头,心领神会地点头称是。

  车驾缓缓前进,大约一刻钟后,便停在了郭府门口。

  然而醉鬼偏要逞强,连连拒绝了亲卫和车夫的搀扶,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下了马车。

  张晗疑心自己明日便要看到一只摔得鼻青脸肿的病猫。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将郭嘉提溜进了庭院,“好好休息。”

  “主公!”

  郭嘉忽然伸手揽住了张晗的腰。

  “郭奉孝,你可消停点吧。”张晗生怕把身娇体弱的郭嘉打出个好歹,硬生生地控制住哪里自己反击的冲动。

  随便换个人这么偷袭她,这个登徒子已经躺地上了好吧。

  郭嘉的动作一顿,然后便越发不老实地揽紧了张晗。

  张晗捏起郭嘉的一只手,动作敏捷地转了个身,便轻轻松松地脱离了郭嘉的怀抱。

  她危险地眯起了眼,语带威胁道:“郭奉孝,你别不是在借酒装疯吧。”

  郭嘉不语,只是像狗皮膏药一样继续凑了过去。

  张晗的嘴角疯狂抽动,无奈地叹道:“郭大爷,郭祖宗,你到底要如何?”

  待会儿就要宵禁了啊!

  难道继“楚王好细腰,太尉好玉面”的谣言之后,她又要见证“太尉公然犯禁,只为私会情郎”了吗?

  清亮的歌声和着如水般的月光缓缓流淌。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亮是如此的皎洁,月光下的美人是如此的美丽。身姿窈窕步履轻盈,令我徒增相思的烦恼。

  张晗默然,心中的怪异越来越甚。

  郭嘉还在继续吟唱:“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亮是如此的明亮,月光下的美人是如此的动人,身姿窈窕步履舒缓,令我徒增相思的烦忧。

  “郭奉孝,你何时有了这一喝醉就唱……的毛病!”被张晗隐去的词大概是“情歌”。

  这首《诗经·月出》是歌月怀人之作,主要表达了诗人因爱慕彼人而怦然心动,不能自宁的情感。

  郭嘉将头埋在张晗身上,闷闷地答道:“大约是在遇到主公之后。”

  张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气愤之下,自然也就没注意到郭·粘人精·嘉越发过分的举止。

  要说郭嘉醉了吧,他分明又能对答如流;要说他郭嘉没醉吧,他的这一系列举动又一点儿也不符合常理。

  张晗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心里一直在“将流氓揍一顿”和“不和醉鬼计较”中反复横跳。

  “元熙,我心悦你。”

  郭嘉说完这句话后,便紧紧地闭上了眼,仿佛在等待神明判决的信徒。

  张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以往相处时的景象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郭嘉当初那些看似怪异的举止,忽然就变得有迹可循。

  她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她看着郭嘉状似恳求的神色,近乎冷酷无情地说道:“郭奉孝,你醉了。我不与你计较这些。”

  郭嘉不怎么意外地苦笑一声,“元熙,我没醉。”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1]。”

  张晗与他靠得极近,清楚地闻到了他身上浓烈到近乎炽热的酒气,以及,苦涩非常的药香。

  他常年服药,已经被腌出味儿了。

  “主公,元熙,阿晗,我真的没醉,我就是喜欢你啊。”无法控制,无法消除,亦无法隐藏。

  “醉鬼总是不愿承认自己喝醉了。”

  张晗收敛了脸上多余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将郭嘉从自己身上掰开,扶到庭院中的躺椅中去。

  “喝醉的人就该好好休息。”

  郭嘉看着张晗逐渐远去的身影,倔强地补上一句,“我没醉。”

  张晗心绪复杂地停下了脚步,却到底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走出郭府的庭院。

  在内院的书童阿玖听到声响后,终于姗姗来迟地出来迎自家的主君。

  他看着怔怔坐在椅子上的郭嘉,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急急忙忙地问道:“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郭嘉闻声望过去,“童儿,我现在想喝酒。”

  “你……”不能喝那么多酒的。仲景先生要是知道了,又该说你不遵医嘱了。

  阿玖条件反射地想否决他的要求,他也有很多理由可以拒绝郭嘉。然而,他看着郭嘉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心里那些拒绝的话。

  “阿玖,我要喝酒。”

  郭嘉长叹一声,固执地说道。

  现在这样,他还不如真的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