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心挣>第170章 争鸣(22)

  居南市警方还在继续寻找失踪者,陈争将鉴定报告放在刘熏面前。刘熏低着头,没看报告,但似乎已经知道那是什么。

  “我觉得很遗憾。”陈争说:“我接触过很多嫌疑人、犯罪分子,他们中的大多数,我看一眼就知道有问题,找证据是之后的事。但是你,当初在‘lake’看到你,我先信了你是个对香水有着无限热情,真心爱这份事业的人,后来又信了你和你妹妹刘晴姐妹情深。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给毒贩干活,这么说不太准确,你本身就已经是毒贩了。”

  刘熏摇着头,似乎想否认。

  “其实倒回去想,你的证词里已经表现出你对刘晴的不满,是我没有留意到。”陈争说:“她一个小姑娘,再怎么恨霍烨维,如果没有外力干预,也做不到那种地步。那天她会去霍烨维家,然后被杀死,其实是你的安排吧?”

  刘熏抬起头,已经满脸泪水。她紧紧抓着衣服,好似快要溺水。

  陈争听见她喉咙里挤出嘶哑的诅咒,“凭什么她可以这么轻松地活着!她早就该死了!没有她,我也沦落不到这般田地!都是为了她!都是为了她!她还敢看不起我,教训我!”

  陈争说:“为了刘晴?什么为了刘晴?”

  刘熏颤颤巍巍地转向报告,几分钟后忽然爆发出凄厉的笑。陈争刚将金孝全已死的消息告诉她时,她反应不过来,整个人都显得十分钝。而此时,经过并不长,却足够煎熬的时间,她似乎已经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而这份报告揭开了她最后的伪装。

  她是个毒贩,她的“lake”生产的不止颇受好评的小众香水!

  “没有她,我不会活得这么困难。”刘熏气若游丝,头发挡住她的双眼,陈争隔着一道玻璃墙看着她,觉得她就像躲在水墨中的女鬼。

  刘熏曾经讲述过她和父母决裂,带着妹妹出来创业的经过,那是一个充满爱、坚持的版本,它不算是虚构的,却藏起了真实存在的不忿、扭曲和恶意。

  刘家三个孩子,大哥,刘熏,小妹刘晴。家里条件不错,所以虽然父母重男轻女,刘晴和刘熏得到的物质却不少,刘熏也得以出国留学。

  但大哥的意外离世改变了这一切,大哥没了,就等于刘家的香火断了。父母横竖看刘晴和刘熏不顺眼,恨刘熏不像大儿子那样会做生意,恨刘晴不是个儿子。

  刘熏本可以一走了之,她在外国已经有了一定的事业基础,不依靠父母也能生活。这样的家庭让她窒息,既然父母不爱她,她也用不着为他们着想。

  但就在她决定离开时,刘晴抱着她,哭了一晚上,刘晴不让她走,稚嫩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姐姐,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爸爸妈妈根本不爱我,我一定会死!”

  刘熏和刘晴同病相怜,她们都是这个家里不受宠的女孩,她实在不忍心抛下刘晴。带刘晴出国也不行,她犹豫了,这一犹豫,就像是被扎在了脚下的土地上。

  既然不出国,那总得想办法发挥一技之长。她和父母陷入漫长的拉锯,“lake”起初只有一个小小的作坊,她曾经幻想过只要努力就会成功,但现实给了她血淋淋的打击。

  像她这样的作坊,根本没有做起来的可能,她成了一个笑柄。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已经放下一切出国,可和父母决裂后,刘晴成了她的牵挂。

  这女孩很天真,对金钱没有多少概念,无条件地相信她一定会赚大钱,因为她是从水深火热的家中救出来的姐姐,她是无所不能的。

  为了刘晴眼中的无所不能,她加倍燃烧自己,可还是不行,她根本看不到出路。

  最困难的时候,金孝全出现了,对她说:“只要你听我的,为我做事,我能保证你的‘lake’成为小众里的明珠。”

  如果金孝全承诺的是钱,她不会行动,但金孝全承诺的是成功,是她最渴望的名。她上套了,从此成为被金孝全驱使的狗。

  金孝全派郑飞龙来帮助她,实际上是监视她。“lake”可以随她心意研发制作香水,但也要生产金孝全需要的毒品。一开始,制毒点就在“lake”里,郑飞龙带来了自己的工人,一切都不需要她操心。她心中不安,总觉得空气中飘浮着毒品的气味,于是种下一片香气浓郁的腊梅。

  她得到了充足的资金,以及逐渐上涨的名声,网上有人开始测评“lake”的产品了,有网红开始介绍“lake”。她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她终于要熬出头了,害怕的是她看向前方,那里昏暗无光。她正在走向一条不归路,而她已经不能选择停下。

  当她回过头,看到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知道的刘晴,心中竟是升起恶心。她不明白这种恶心从何而来,那是她疼爱的妹妹啊。

  她和金孝全的合作越来越深,开始知道一些所谓的秘密。金孝全在她恐慌的时候安慰她,说只要他在,她和“lake”就一定不会被查到,因为他在居南市还安排了一个“弃子”,就是为了以防万一。警方如果开始调查,查到的只会是那个“弃子”。

  她知道那就是南风制药,金孝全最早选中的是南风制药,后来才变成“lake”。她不由得想,那今后金孝全有了更好的选择,“lake”也会变成“弃子”吗?

  知道的越多,她越是痛苦。刘晴却活成了她的反面,天真、善良,还有工夫操心小明星什么时候能红。她看着刘晴,恨意越来越深,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刘晴这样快乐?她承受了一切,刘晴却只需要享受。

  从小就是这样,大哥是家里的标杆,她处处不如大哥,小妹是幺儿,很受大哥宠爱。她不上不下,承受最多的责骂,得到最少的关爱。

  凭什么!

  她无数次问自己。也无数次想,如果没有刘晴就好了。

  “我只是希望她消失,但我没有苛待过她。”刘熏哽咽着说:“但是她发现了,她还指责我,说要报警!所有人都可以指责我,唯独她不可以!我是因为谁才成了金孝全的狗?”

  大约是受到《羽事》的影响,刘晴看了很多缉毒纪实,在刘熏不知道的时候掌握了不少关于毒品的知识。她痛恨一切毒贩,经常在家里说毒贩不得好死,不能给毒贩任何机会的话。

  刘熏胆战心惊,感到风雨欲来。

  只是这山雨来得比她想象中的更快,刘晴去信廉路,发现了藏在那里的毒品。

  那天,刘晴回到家中,反常地沉默,让保姆回家,独自等着她下班回来。

  向来跳脱的刘晴忽然变得很稳重,像是已经思索了很久,“姐,我去过信廉路了,你……我们去自首吧!”

  她在心中冷笑起来,自首?开什么玩笑!

  更让她感到荒唐的是,说这话的居然是刘晴!一个什么都不知道,被她保护在温室里的刘晴!

  她第一次从陌生人的视角打量刘晴,这个女孩的生活是她向往的生活,她为自己挣来了一切,但她却不是这个叫刘晴的女孩。

  “好。”她平静地说,“但晴晴,你再给姐姐一点时间,‘lake’是无辜的。”

  刘晴哭着抱住她,“我知道,姐,你都是为了我,我是帮凶,要坐牢我陪你一起!”

  坐牢?只是坐牢吗?她差一点就笑出声了,心想,枉你看了那么多缉毒片,你不知道我这样的,抓到了就是死刑?

  她忽然周身发凉,刘晴当然知道!正是知道,才要她去自首。她们姐妹两个,她死刑,刘晴却是立功,她打拼来的一切都是刘晴的了!

  她稳住刘晴,立即让郑飞龙联系金孝全。出乎她意料的是,金孝全亲自来到居南市,在车上对她说:“别着急,‘微末山庄’很快会发生一件事。我记得你妹妹喜欢一个叫凛冬的明星?”

  听到凛冬的名字,刘熏就本能地颤抖起来,在她眼中凛冬不止是明星,更是缉毒警察羽风。

  “瞧你这样,有什么好怕的?”金孝全笑道:“过阵子凛冬的‘对家’霍烨维说不定会回去住几天。你知道这个人吧?”

  她点点头。

  “你想办法刺激刺激你妹妹,最好是让她独自去霍烨维家。”

  “然,然后呢?”

  “然后自然有人会解决。”

  刘熏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问:“是谁?您的人吗?”

  “不算。”金孝全回答得模棱两可,“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有人想复仇,咱们只是遇上了,搭个顺风车而已。”

  大约因为凛冬消失在公众的视野,刘晴的心思都在凛冬身上,没有催着她去自首。那几天,她花了很多时间陪在刘晴身边,听她述说对凛冬的担心,旁敲侧击地提到霍烨维,刘晴果然上套,发泄似的吐槽霍烨维。

  她愈加反感这个沉浸在饭圈恩怨中的妹妹,后悔当年没有抛下刘晴一走了之。几日后,霍烨维果然回到“微末山庄”,她对刘晴的刺激却有些过头,刘晴居然在大庭广众下袭击霍烨维,差点毁了她的计划。

  除夕白天,她再次向刘晴提到霍烨维,说真想给霍烨维苦头吃的话,就悄悄去霍家,拍点霍烨维的秘密出来。

  刘晴去了,此后就是警方已经掌握的部分。

  “我不后悔。”刘熏忽然直起了腰背,无声地掉泪,“我后悔跟了金孝全,但我不后悔杀死刘晴。她就是来找我讨债的。我这辈子都毁在她手上。”

  审讯因为刘熏情绪崩溃而中断了两次,陈争和李疏轮流上阵。李疏审问的时候,陈争在监控器里安静观察着刘熏,思索金孝全为什么会选中她。

  她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有着普通人的犹豫、懦弱,有高远的梦想,却也放不下身旁的牵绊,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握不住。

  也许金孝全需要的正是她这样的人?她的“lake”比吴末的南风制药更容易操纵。

  刘熏交待,金孝全背后还有很大的势力,他似乎有个姐姐,但她从未见过金孝全的姐姐。“lake”的制毒工人全是郑飞龙找来的,郑飞龙是金孝全的重要手下,制毒的原料、配方全部由郑飞龙提供,卖给哪些人也是郑飞龙说了算。

  刘熏说,金孝全需要的毒品并不多,只有一部分拿去出售,另一部分则是用来控制人。“碧空教”就是金孝全折腾出来的组织,这个组织瞄准有生理和精神病痛的人,他们往往因为贫困或者别的原因无法得到妥善医治,病痛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们,他们知道自己好不起来了,所求的不过是减轻痛苦。而“lake”生产的“黑印”对他们有奇效,代价则是严重上瘾,沦为药物的奴仆。

  自从成为金孝全的傀儡,刘熏的香水生意便蒸蒸日上,甚至在J国、K国、东南亚打开了市场。她时而沉浸在虚无的快乐中,被成就感包围,时而在噩梦中醒来,浑身冷汗。清醒的时候,她知道有一天自己一定会被反噬,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如果她想要和金孝全划清界限,郑飞龙一定会将高纯度的毒品注入她的身体。

  陈争说:“我记得几年前,你们‘lake’出现过一次公关危机。”

  刘熏张了张嘴,苦笑,“我是个半吊子,我一边作恶,又一边希望有人能来救赎我。所以我向外传递了那么一个信号,但还不等金孝全警告我,我就害怕了。”

  陈争说的是“lake”当时推出的新品,克岚阿斯。这款香水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是比较清淡的男香,但它的名字是诞生在拉美的一种毒品,因为十分小众,离华国又远,所以刚推出时,没人知道。

  不久,有测评者扒出克岚阿斯是毒品,怀疑“lake”有引导消费者对毒品产生好感的嫌疑,掀起一波舆论风暴。“lake”立即下架了克岚阿斯,刘熏及管理团队亲自道歉,解释团队里的每个人都不知道克岚阿斯是毒品,纯属巧合。

  风暴持续了一段时间,不少博主深扒“lake”的其他香水,没有再发现问题。这事才不了了之。

  “我那时希望有人能来把这一切都毁了,不管是什么结局,我都认。”刘熏摇着头,“但我只是做到一半,又缩了回去。金孝全看出我的真正打算,带我去了湖天酒店。”

  陈争问:“所以你知道那下面埋着六具尸体?”

  刘熏点头,双眼无神,“他让我知道,和他作对是什么下场。”

  陈争沉默了会儿,“‘量天尺’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只知道金孝全和他姐姐,他们是其中的一派,这个组织很乱,金孝全制毒也是作为和其他人对抗的一种手段,他养着‘碧空教’,就是为了让这些人在需要的时候帮他杀人。”刘熏顿了下,“他有个很怕的人。”

  陈争忙问:“谁?”

  刘熏却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他和那个人之间好像是合作关系,但也互相利用。他说过南风制药是他手上的筹码。”

  陈争心中的线越来越明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梁岳泽,也只能和梁岳泽对应上。

  金孝全拿捏南风制药这一点也对得上,有云泉集团那笔注资,南风制药制毒,云泉集团就必然被卷入。

  因为金孝全和梁岳泽的紧密关系,金孝全才知道梁岳泽要派“杀手A”对霍烨维动手,提早转移走了“lake”里的毒品,并且让刘熏劝刘晴自投罗网。

  陈争在极快的思绪中皱起眉,以前他和鸣寒分析过,梁岳泽或许早就和“量天尺”中的一股势力结盟,他们有共同的目标,也互相猜忌利用。现在看来,梁岳泽的这个结盟者就是金孝全。

  金孝全,在加上那个神秘的姐姐,他们和梁岳泽的分歧越来越大,金孝全想利用南风制药,让警方来干掉梁岳泽,梁岳泽故意提出帮金孝全逃脱,半途让“杀手A”当着警方的面杀死他。

  那梁岳泽的下一步是什么?

  陈争感到血正在一点点激越,他几乎看清了真相,但现在金孝全死了,郑飞龙不知所踪,警方还是只能高度怀疑梁岳泽,没有找到能够一锤定音的证据。

  刘熏在审讯结束之后昏迷了过去,她对陈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请判我死刑。”

  根据刘熏交待的情况,居南市局制定了对郑飞龙等人的追踪计划。一天后,一处垃圾处理站报警,称发现腐烂的尸块。经DNA比对,尸块属于失踪的会计顾姐。她果然已经遇害了。从腐败情况看来,她的死亡时间在十天以上,郑飞龙等人大概率已经离开函省,出境的可能性很大。

  陈争在回洛城之前,再去见了何美一面。她目前正在接受调查。

  她不再穿着高跟鞋与西装,头发也没有打理,不施粉黛,陈争却觉得,她终于摘下了面具。

  “陈警官。”何美带着淡淡的微笑,那笑容里竟是有一丝释然。“我一直觉得我是个活得很通透的人,什么爱情、友情,都不过是我往上爬的垫脚石,我不爱别人,独爱自己,爬到现在的位置,我太不容易了。”

  何美低下头,玩了玩手指,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

  陈争说:“你还是做了。”

  何美惊讶地抬起头,几秒后苦涩地叹了口气,“是啊,得到很不容易,放弃却很简单。我这么多年的奋斗,好像都白费了。陈警官,我也没别的能交待的了,我听说你们要给祝依迁坟?到时候告诉我一声吧,我想去看看她。”

  洛城这边,梁岳泽不松口,机动小组对云泉集团的调查进展也不大,局面陷入胶着,下一步到底怎么走,卢贺鲸、唐孝理、余星钟还没有商量出个结果。

  陈争比说定的时间提前半天回到洛城,没直接去机动小组,路上跟周决打听鸣寒的情况,周决马上来劲了,正事还没说,就把他和鸣寒夜里和金孝全上演死亡飙车添油加醋说了一遍,特别提到隧道里的那一炸。

  上次鸣寒差点被汤小万炸死,陈争现在听不得爆炸,周决却越说越夸张,“陈哥你终于要回来了,鸣寒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就等着你去看他了!”

  陈争赶到医院,还没到病房就听见鸣寒的声音:“这个拆了,没事了都,我马上要回家。”

  “哪个拆了?”陈争问。

  “就这个啊……”鸣寒一愣,“哥!”

  护士一看有人来,连忙道:“你是他哥?正好,病人不配合治疗。你来说说他。”

  鸣寒说:“哥,你不是晚上才回来吗?”

  陈争捞起鸣寒的胳膊一看,上臂一条口子,触目惊心,上次视频,鸣寒想瞒他,只给他看了右臂的小伤。

  “怎么回事?”陈争皱着眉问。

  鸣寒尴尬地咳了声,“哥,外人在呢,你给不给我面子?”

  陈争说:“人家护士是救你治你的人,什么外人?”

  护士小声说:“就是!”

  鸣寒无法,“那护士妹妹,你快给我换药,我这还有事呢。”

  护士说:“不拆了?”

  鸣寒:“哎……”

  陈争说:“别听他的,该怎么弄就怎么弄,我在这盯着他。”

  “好叻!”护士立即给鸣寒处理伤,工具叮叮当当,鸣寒叽叽咕咕。

  护士在,陈争也没多说,一尊佛似的戳那儿,直到护士宣布这次的药换完了,两天后再来,鸣寒都老老实实没挪窝。

  陈争看了看床头的名字,问:“他这是住着院,自己跑了?”

  护士解释:“也不算自己跑了,他这种情况是允许的,白天来输液,没问题可以回家住。他这个伤是上次的老伤,裂开了,有点感染,他自己又没重视,昨天有点严重,今天已经好些了。”

  鸣寒想打断,陈争一看他,他又乖乖闭嘴。

  护士看出鸣寒的克星来了,也大胆起来,“你还想狡辩啊?这伤虽然不是什么大伤,但不认真处理的话,小心节肢!”

  鸣寒连忙抱拳,“谢了谢了活菩萨!”

  护士笑着走了,病房只剩下陈争和鸣寒。另一张病床是周决的,这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陈争将房门关上,站在病床边看鸣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