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心挣>第103章 虫翳(29)

  娄小果鼓起掌来,那单调的掌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审讯室显得刺耳又讽刺,“说得好,分析得好,合情合理,连我这个‘当事人’都要信了。”

  说着,娄小果点点头,“我为什么晚归?我自己都记不得了,青春期不想回家,在外面游荡,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我听说历束星人缘很好,经常帮助班上的同学,他至于盯上我这种家里没几个钱的人吗?平依依?老实说,要不是她遇害了,我可能早就忘掉这个人了。现在你硬要说他们霸凌我,我好像也没办法反驳?那么——”

  他上半身前倾,声音压得非常低沉,神态和站在精品店里的店长小哥截然不同,“陈警官,证据呢?我被他们霸凌,我杀死他们,薛老师包庇我的证据呢?”

  陈争与他近距离对视,他漆黑的眸子里爆发出火光一样的东西,仿佛是在向警方示威。

  陈争缓缓道:“你很幸运,薛晨文当时已经不想活,所以他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命,并且给了你一种错觉——原来杀人是这么容易的事,就算你犯了错,也有人来给你兜底。这是你的不幸。”

  娄小果蹙眉,未能第一时间明白陈争话中所指。

  “所以你嚣张地留下‘签名’,并且在钟力山和孔春翔的案子上多做了一步,抛尸在文具厂。”陈争一字一顿,意料之中看到娄小果猝然绷紧的神情。

  陈争轻轻将他推开,站起来,“我很好奇凶手为什么会将尸体丢在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接下去我便要从文具厂着手,你猜,我找不找得到证据?”

  说完,陈争推开门离开。娄小果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摄像头已经停止工作,门也已经关上,刑警在一旁催促他站起来,他却像是失去支撑一样重重靠在椅背上,低下头,上半张脸隐藏入阴影中。他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塑,没人知道“雕塑”此时在思考什么。

  陈争和重案队来到郊区的岚湾坝,三年前钟力山和孔春翔被抛尸的“时光巷子”文具厂已经改换门庭,现在是一个二手书店。

  一个穿着围裙的短发年轻人正在将刚下的货往院子里搬,几大箱书,旁边也没个帮手。旁边的商户看见了,大声说:“洁哥,怎么又在搬东西,放着,我来帮你!”

  年轻人直起腰,笑着说:“不用不用,我进去推个车。”

  陈争这才发现,这个个头接近一米八,身板却很纤细的年轻人是个长相偏中性的女人。

  女人看到陈争和其他队员,愣了下,“你们是……”

  重案队一名队员上前,拿出证件和搜查通知,“我们来调查孔春翔案和钟力山案,还请配合。”

  女人长相寡淡,此时流露出的惊讶也寡淡,声音轻飘飘的,如果不是尾音有些颤抖,外人很难看出她并不平静,“那个案子……还要查吗?这都过去好多年了。”

  队员说:“这不是因为一直没有侦破吗?”说着往里面看了看,“杜老板呢?”

  女人说:“我舅已经不在这儿干了,现在是我负责。”

  陈争上前,对女人说:“我是这次才加入调查的警察,对三年前的事不太清楚,能不能单独和你聊聊?”

  女人眼神退缩,有些害怕。队员道:“这是陈老师,省厅来的领导,这次我们非得把案子破了,你们也好继续做生意不是?”

  女人勉强笑了笑,“那你们都进来吧,我舅早就不在这边了……”

  陈争跟在女人后面,“你是杜光宝的外甥女?”

  女人停下脚步,“他是我母亲的弟弟,我叫任洁。”不知是出于对警察的相信,还是想要证明自己,她跑回房间里,拿出自己的身份证,“你看。”

  陈争扫了一眼,让她收好,“我看过当时的调查报告,以前这里是杜光宝开的文具厂,生意不错,怎么忽然改成书店了?”

  任洁双手在围裙上抓了抓,很不自在,“因,因为案子的影响太大了,我舅做,做不下去了。”

  “别紧张,慢慢跟我说。”陈争说:“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

  任洁点点头,忐忑地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又开始查这个案子?”

  陈争实话实话,“因为现在出现了新的线索,三年前就是因为线索缺失,才未能破案。”

  任洁平静了些,“那你想问什么?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陈争拿出钟力山和孔春翔的照片,“你认不认识这两名被害人?”

  任洁摇头,“不认识,以前你们给我看过照片。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陈争又说:“当时你也住在这里?给杜光宝帮忙?”

  “我一直住在这里。”任洁说“一直”时声音有些大,说完低下头,“抱歉。”

  陈争观察她,觉得她和杜光宝之间可能不是普通的舅舅和外甥女关系,索性换了话题,“杜光宝是个怎么样的人?”

  任洁有些意外,“我舅?他,他应该和案子没有关系的。”

  陈争说:“也不能这么说,这条街上那么多小厂商铺,为什么尸体就抛到了文具厂里?”

  任洁想了会儿,“我舅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他也不可能杀人。”

  陈争说:“为什么?”

  “他没有那个胆量。”任洁不由得露出蔑视的神情。

  陈争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说他不是个好人。”

  任洁身子僵了下,别开视线。陈争又道:“听上去你们关系不太好,但在出事之前,你们又一直生活在一起?”

  任洁沉默了很久,肩膀一松,“我是被他养大的,我父母走得很早,他给了我一口饭吃。”

  和其他大城市一样,南山市的发展也是从老城区逐步扩大。几十年前,岚湾坝更像是一个挂在南山市边上的小村镇,任洁就出生在这个小村镇里。她的母亲是岚湾坝有名的美人,不仅长得漂亮,身高也很突出。而母亲的弟弟杜光宝却像个土行孙,又丑又矮。

  十多岁时,母亲被吹捧得晕头转向,离乡背井,和人跑去外面打工,认识了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正是任洁的父亲。但两人都没钱没学历,除了外表一无是处。

  那年头,适合长得好看却没本事的年轻人的工作不多,他们又都是吃不了苦的人,生下任洁后双双投入情色行当,不知道是谁先染病,没过两年,两人都一命呜呼。

  倒是从小被周围人看不起的杜光宝读了高中,在市里做颜料销售,赚了点小钱,收留了失去双亲的任洁。那时任洁太小了,将杜光宝当做唯一的亲人,不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杜光宝收养她,是想拿下母亲名下的院子,还想用她来赚钱。

  她渐渐长大,继承了父母的姿色和身高,起初杜光宝还很高兴,但她的身高蹿得似乎停不下来。太高了,哪有美女长这么高,像个男人。

  杜光宝起初想将她卖给有钱人,但对她有意思的老板都觉得她太高了,杜光宝只得作罢,经常埋怨她吃太多才长这么高,骂她浪费钱。她知道杜光宝的意图,索性将头发剪短,将自己打扮成男生。杜光宝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拿她没办法。

  她过得并不快乐,但好像也不需要快乐。杜光宝做了多年销售,积累下不少渠道和资金,准备开文具厂,主营的还是颜料。她很好奇杜光宝要在哪里建厂,杜光宝说,咱家的院子不就是现成的吗?

  杜光宝要将母亲留给她的院子彻底占为己有,她想过抗议,但最终选择沉默。她从小就是这样,不会对人说不,何况这个人是将她抚养长大的舅舅,没有杜光宝的话,她早就被送到福利院去自生自灭了。

  杜光宝很快张罗起来,不久院子就被改造成了文具厂,杜光宝还给文具厂取了个文艺的名字,叫“时光巷子”。

  不得不说,杜光宝是个很有赚钱头脑的人,文具厂一开起来,杜光宝就做起直播带货,并且将自己包装成颇有情怀的文艺中年。文具厂主推的颜料各有故事,并且取了附庸风雅的名字,后来扩展到笔、笔记本等等。时光巷子还是函省最早做胶带、手账的文具厂。

  杜光宝亲自参与直播带货,在各个平台都有个人号,炒作诗人的人设。他年轻时虽然长相丑陋,如今经过包装,却有种颓废的高级感,再加上他写的那些现代诗,竟是收获了大量拥趸。

  任洁看在眼里,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她也是文具厂的一员,不过杜光宝派给她的工作很轻松也很枯燥,不必抛头露面,在库房整理出货单而已。

  杜光宝请了几个盘靓条顺的主播,光鲜亮丽的他们在她面前经过,将她衬托得更加灰头土脸。但她对现状很满意,只要杜光宝不一时兴起,又想将她卖给有钱人,她便得过且过。

  但不久,让她和杜光宝都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那天杜光宝正在直播朗诵新写的诗,助理却吃坏肚子接连跑厕所。直播间不能没有助理,她被临时叫来帮忙。她对直播这一套很不熟系,不知道哪些角度会被拍到,一进屋就露了脸。

  她是从库房赶来的,穿着工装,表情木讷,评论却突然沸腾起来,网友们都在问,这是哪个小哥哥,怎么能帅成这样?

  她当时并不知道网友们在评论她,不敢看镜头,低头按照杜光宝的要求做事。杜光宝屡次用狂热的目光看她,她很不舒服,只想快点结束这场直播。不久,杜光宝忽然向网友介绍,说她是自己的外甥,过阵子就会成为主播,今天先来“实习”一下。

  当被按到镜头前时,她非常茫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只是这么坐着,也收获了无数的打赏,所有人都在夸她长得好看,用词异常夸张,什么尘封万年沉睡千年的美少年。杜光宝笑得合不拢嘴,向网友保证今后多让她上播。

  那天的直播结束后,杜光宝搓着手,围着她转圈,“我真是眼瞎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适合当主播?洁儿啊洁儿,你可真是舅舅的摇钱树!好好干,以后舅舅的就是你的!”

  那之后,她被杜光宝打造成了主播。

  杜光宝非常聪明,知道网友喜欢什么、爱看什么,给她的人设是雌雄难辨的美少年,妆造全部往中性打造,还逼她用假声说话,偶尔发出接近女性的声音,就解释为少年音。不久,她就成了杜光宝手中最受欢迎的主播。

  然而在镜头前讨好消费者却让她非常痛苦,她不擅长做这种事,杜光宝却不准她不做。

  “你好好想想是谁把你拉扯到这么大!舅舅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没有结婚,不就是因为有你这个拖油瓶?你怎么这么自私,只为自己着想,不为舅舅着想?舅舅赚钱是为了自己吗?舅舅是想你过上好日子!”

  她听不得这些话,每次杜光宝这样逼她,她都只能乖乖坐到镜头前。是啊,她欠杜光宝,她离不开这个家,杜光宝是她最后一个亲人,她不想再次失去家人。

  那些年,杜光宝的生意蒸蒸日上,“时光巷子”成功打造了情怀诗人和破碎美少年两个人设,甚至有不少人嗑他们这一对。

  杜光宝起初以颜料作为重点,后来用文创产品来收割粉丝,甚至出了书,假模假样地直播签名,大赚特赚。在钟力山和孔春翔的尸体被发现之前,杜光宝正在计划将临近的几个院子盘下来,扩大文具厂的规模。

  而命案将这一切画上了休止符。杜光宝说不清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厂里,警察频繁来调查,虽然没有找到杜光宝涉案的证据,但“杜光宝杀人了”在岚湾坝广泛流传。

  更致命的是,网友得知文具厂发生命案,从四面八方赶来“调查”,杜光宝和任洁被扒得皮都不剩。大家终于知道,杜光宝根本不是什么情怀诗人,抛开滤镜,他写的那些现代诗简直狗屁不通、无病呻吟。

  而且文具厂的院子也不是杜光宝的,是他从过世的姐姐手上强夺过来的。文具厂的直播搞得风风光光,但杜光宝长期拖欠设计师、画师稿费,因为粉丝太多,占据舆论优势,设计师和画师发帖索薪,也会被他的粉丝攻击,活脱脱就是个老赖。

  任洁的性别也曝光,网友大骂她女装男骗粉,一时间“塌房”言论充斥着所有和“时光巷子”文具厂有关的评论区。

  杜光宝强调自己没有杀人,也不认识被害人,以为等警方结束调查,网上的舆论过去后,情况就会好转,哪知道网友越扒越深,又扒出颜料质检不过关,成分致癌等问题。几个月后,杜光宝认清现实,知道文具厂开不下去了,索性关门大吉。而这个老院子被他视为风水不好,还给了任洁。

  “他现在在做别的生意,虽然文具厂没了,但前几年他靠文具厂赚了很多。”任洁说:“换一个赛道,就没人在意他炒人设的事了。而且他现在也不抛头露面。”

  陈争环视院子,这院子虽然有些年头了,但被整理得很有书卷气,像是现在很吃香的独立书屋。“杜光宝走了之后,你把这里改造成书店了?”

  任洁纠正,“是二手书店。”

  陈争问:“生意怎么样?”

  任洁说:“跟以前没法比,不过大家都很照顾我,能糊口。”

  “照顾你?”陈争往院子外看了看,“是说周围的商家吗?”

  任洁点头,“嗯,还有顾客,他们也愿意来我这里买书。”

  陈争说:“冒昧问一下,你刚才说你和杜光宝人设崩塌之后,网上全是骂你们的声音。现在他跑了,你留下来继续做生意,你的客人知不知道……”

  “知道,他们很多都是以前文具厂的粉丝。”任洁抬起头,感恩道:“事情刚发生时,他们觉得被我欺骗了,我根本不是什么美少年。但还是有一部分人愿意听我解释,相信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做。其实我舅把院子还给我,也是他们的功劳,要不是他们造势抵制‘时光巷子’,我舅可能不会放弃。”

  任洁叹了口气,唇边挂上腼腆的笑容,“他们问我今后想干什么,鼓励我不要那么自卑,既然院子拿回来了,就好好生活。我想了很久,决定开个二手书店,不需要赚多少钱,让我能够安稳生活就行。”

  说起这个二手书店,任洁的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还在给杜光宝当主播时,她就经常去市里的小书店淘二手书,对这一行有所了解。岚湾坝在市郊,她的院子比较大,这些都给她做二手书店提供了有利条件。支持她的粉丝也帮了她不少忙,去年她将书店开起来,再次在镜头前介绍她的商品。

  这一次不再是被逼,而是出于自愿。她拘束地介绍喜欢的书,分享读后感,真诚质朴,渐渐拥有了新的粉丝和顾客。

  “那挺不错。”陈争说:“希望我们这次调查不会给你的生活和生意带来太大影响。”

  任洁说:“理解的。”

  陈争问:“你的二手书店做起来之后,杜光宝有没有来找过你麻烦?”

  “没有,我们基本没什么来往了。”任洁解释,这二手书店看起来不错,但赚不了大钱,她自己很满足,但这点小钱杜光宝根本看不上。

  陈争拿出墙上蝉涂鸦的照片,“你对这幅画有印象吗?”

  任洁仔细看了看,疑惑道:“这是院墙外侧?我们这里小孩多,经常有小孩在墙上乱涂乱画,去年装修时被我粉刷掉了。”

  陈争来的时候就发现院墙改造过,不再有蝉涂鸦。见任洁再次紧张起来,陈争说:“这个图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签名’,所以我想问问你,见没见过相似的涂鸦?”

  任洁倒吸一口气,错愕道:“凶手画的?我,我没见过其他的,凶手是什么时候来画的?上次,上次警察没有说过画的事!”

  涂鸦这条线索直到最近才被认可,三年前警方当然不会询问涂鸦相关的问题。陈争问:“你认识娄小果吗?”

  任洁茫然,“谁?我没听说过。”

  陈争点开照片,“就是这个男生。”

  任洁低头,两秒后蓦然直起身子,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惊愕。

  陈争问:“你认识他?”

  任洁却下意识摇头,“不,不,我不认识。”

  陈争说:“真不认识?”

  也许是受到了惊讶,任洁本就白的脸显得更加没有血色,她不再与陈争对视,低声说:“不认识,我不知道这是谁。”

  经过之前的交流,陈争已经初步掌握了任洁的性格,她很内向,内心懦弱,总是想要依靠他人,以前依靠的是舅舅杜光宝,现在依靠的是不断鼓励她的粉丝。她不善于伪装,情绪很容易表现在脸上。此时她咬定不认识娄小果,但她的反应已经出卖了她。

  她必然认识娄小果,但对涂鸦确实不知情,也不知道娄小果的名字。

  她为什么对娄小果的照片反应这么大?娄小果以另一个名字接近过她?如果娄小果只是一个一般熟人,她为什么要掩饰自己认识娄小果这件事?

  陈争并不着急,缓缓道:“刚才我给你看的这个人,是我们重点锁定的嫌疑人。还有蝉的涂鸦,也可能出自他手。”

  任洁沉浸在震惊中,木头人一样望着院门。

  陈争说:“你知道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案子吧?应强集团的老总被人杀死了,现场也有类似的涂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又开始查钟力山和孔春翔的案子。”

  任洁颤抖起来,“他,他还杀了其他人?”

  陈争眯起眼,“‘他’?哪个‘他’?”

  “不不,我不知道哪个他。”任洁慌忙解释,“我是听到你说什么涂鸦,我才这么问,我不知道凶手是谁。”

  陈争安抚道:“没事,是我问得太急了。这样吧,我会再来,要是你有什么想对我说,随时联系我。”

  “好,好的。”

  陈争已经走到院门口,忽然转过身,“其实涂鸦的事我还没有说完。”

  任洁魂不守舍,“什么?”

  陈争说:“涂鸦第一次出现不是在你家院墙上,是在一座废弃工厂的乒乓球场附近,你在南山市长大对吧?听没听说过南溪中学的案子?”

  任洁起初像是没听懂,很快睁大眼,“你是说那个老师杀害学生的案子?”

  陈争说:“对,我们现在怀疑,这三起案子的凶手是同一人。”

  “可是……”任洁额头上出现汗水,“可是那个老师不是早就死了吗?”

  陈争耸耸肩,“也许还有另一个凶手。”

  任洁的汗水从脸颊滑落,须臾,她看向别处,“是,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