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心挣>第88章 虫翳(14)

  程蹴摇头,“我们调取了西郊的大量公共监控,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养老院大门的监控没有拍到他,要么他一直躲在养老院里,要么另外找了个地方出去。但他会逃到哪里去?他为什么要逃?有没有可能他根本就不是主动离开?他已经出事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陈争叹了口气,“现在赵知不肯开口,另一个或许知道真相的人躺在ICU,我们只能竭尽所能,继续调查。”

  养老院爆炸进一步搅乱了南山市扑朔迷离的案情,连唐孝理都打电话给鸣寒,问具体情况。鸣寒站在张家早已长满荒草的田地边,神色凝重,“老唐,问题大了。”

  鸣寒这趟来到槐李镇,本来打算深查移民的隋宁一家。认识隋宁的人说他爱好收藏古董,鸣寒打听到一家古玩店,老板姓费,听到隋宁的名字,连连道:“隋老板啊,以前是我这儿的常客!不过我也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他的好些东西都还在我这里。”

  鸣寒问:“能给我看看吗?”

  费老板起初有些犹豫,他们这一行,惯来是不喜欢和警察打交道的,但警察已经上门,好像也躲不掉。费老板一边带路一边说:“我这店开在这儿几十年了,合法经营,隋老板给我的,也都是从合法渠道得来的。”

  鸣寒看到十来件古玩,问:“隋老板为什么放在你这儿?”

  “还不是因为出国了,不方便带吗。”费老板说,当年隋老板走得匆忙,他也不知道向来不紧不慢的隋老板为什么会急着出国。古玩这种东西,不好带出国,隋老板便找到他,说先放在他这里。隋老板是他的老顾客了,这个忙他当然是要帮的。哪知道隋老板一出去就没再回来,后来有个老板带着隋老板的信回来,说是想要收一些古玩走。

  费老板认得隋老板的字迹,认为对方是隋老板的朋友,便将其中十件卖给了对方。再之后,费老板觉得隋老板不会再回来了,便按照行规,陆陆续续出手了不少,现在剩下的就只有这些不大值钱的了。

  鸣寒问:“带着信来的是谁?”

  费老板翻过陈年账目之后道:“哟,这不是詹老板吗?”

  詹富海,从外省来南山市经商的企业家,在南山市的名头虽然没有罗应强响亮,但在文娱领域却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鸣寒默念着他的名字,眉心轻轻皱了皱。知名娱乐公司云享娱乐就是詹富海的,南山市新城那座恢弘的云乡剧院属于云享娱乐,而陈争十分在意的明星凛冬,背后正是云享娱乐。

  费老板说,詹富海只来过那么一次,他印象并不深刻。鸣寒本想查一查詹富海,但养老院爆炸的消息传来,紧接着赵知被捕,交待了谋杀隋宁一家的过程,更加扑朔迷离的变成了张易楠一家。

  他和他父亲张木等于是从槐李镇失踪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而张易楠这两年多竟然都在南山市读大学。曾经有一对父子被张木雇佣干活,他们的下落也未知。

  鸣寒只得暂时放下隋宁这一边的线索,重心放在张家。走访的过程中,鸣寒得知一件事——十多年前,槐李镇治安混乱,先后有七个小孩失踪,且都是男孩。传宗接代的观念在落后的地方深入人心,大家都认为孩子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鸣寒回到张易楠位于槐子村的家,重新勘查,在一楼尘封的仓库里发现大片陈旧血迹。这些血迹已经无法鉴定DNA,但至少可以说明,张家不简单。

  看到警察又来查张家,村民们赶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聊着张家父子。鸣寒听到其中一人说,张木这人古板阴沉,但对小孩子特别好,会对孩子笑,送点糖果什么的。可能是因为自己家的孩子身体不好,所以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会既羡慕又怜爱吧。

  张木喜欢小孩?鸣寒眼前浮现出一个不苟言笑的粗人,对所有人都沉着脸,但会在干完地里的活回家的路上给经过的孩子们糖果吃。

  人都具有多面性,倒不是说张木不能有一颗爱小孩的心,但他从槐李镇离开得十分蹊跷,再加上张易楠惨死,还有张家仓库里的血,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某些不好的事。

  尤其是常年和各种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刑警。

  鸣寒来到张家的田地前,虽然是冬天,但槐李镇的田几乎都是绿油油的,冬天的蔬菜在湿润肥沃的土壤里发奋生长,明日就将成为人们盘中的美餐。只有张家的田地长着杂草,没人来占用。那些杂草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像一个个枯萎的身影,挣扎着想要发出最后的喊叫。

  “翻张家的田?这……”听到鸣寒的要求,派出所民警有些为难,“没必要吧?那地方很久没人去过了。”

  鸣寒说:“正是因为很久没人去过了,所以我这次才要看看地里是不是藏着东西。”

  种地的人将田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民警家里也是种地的,很犹豫。鸣寒又说:“张家的血迹你们都看到了,他家里出过事,彻底调查这一家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民警连忙说:“是是是,我去问问我们所长的意思。”

  所长一看鸣寒是省厅的人,虽然也不大愿意翻地,还是立即派出人手。张木当年勤劳,地也大,清除杂草耗费了不少时间,鸣寒挽着袖子下地,干得比谁都积极。看他这样,民警们打起精神,一锄头一铲子下去,埋藏在地里多年的秘密终于见光。

  在天地的西北角,埋着数个半人高的坛子,这种坛子在农村非常常见,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用来腌制酸菜泡菜。而此时出现在坛子里的,却不是什么菜,而是一堆堆骨头。有的尸体并没有完全腐烂得只剩下骨头,还能看到干掉的皮肉蒙着骨骼。

  这一幕即便是警察也有些受不了,几个刚分到派出所来的当场就呕吐不止,即便是年纪大一点的,也愣在坛子边,不敢轻易将里面的尸骸拿出来。

  警察翻地的时候,不少村民都围在田边,张家地里挖出尸骨的事顿时就传遍整个槐子村,有人惊呼:“这是以前的邪术啊!张木,张木居然在做这种事!”

  现场混乱,鸣寒一边维持秩序一边通知市局。不断有村民想要下田里来看看坛子,鸣寒招呼民警拦住他们,谁也不可擅自动尸骨。市局的法医和痕检师正在赶来的路上,鸣寒站在警戒带边上,接听唐孝理打来的电话。

  “有这种事?”听完鸣寒的汇报,唐孝理也难掩惊讶,“我倒是知道有些地方会把人放进坛子里,用来做祭祀、炼小鬼,但函省破除封建迷信的工作向来做得很好,南山市也是个大城市……”

  “可能和封建迷信没有多少关系。”鸣寒看着黢黑的坛子,眼神越来越冷,“只是有人杀了人,觉得用坛子装起来方便。”

  南山市这边的案情越来越复杂,刘品超依然音讯全无,鸣寒和陈争为了“量天尺”的线索而来,却像是踩进了泥潭,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一双双沾满污泥的手,困住了他们的脚步。

  又一通电话打进来,鸣寒看了看,是陈争,“老唐,我先挂了,有事。”

  唐孝理没说什么,鸣寒迅速接通陈争的,“哥。”

  “我听说张家地里的事了,全是小孩?”陈争那边背景音很吵,像是在路上。

  “啊,全是小孩,恰巧槐李镇十多年前接连有小孩失踪。”鸣寒蹲下,“张木为人冷漠,只对小孩热情,有很大的概率,这些尸骨就属于那些失踪的小孩。”

  陈争沉默下来,“张木如果是个杀人魔,那张易楠……不对,还有殷小洋的死……”

  “殷小洋的死应该不涉及命案。”鸣寒说:“我在医院调到了殷小洋的病例,她确实是患了癌,在医院咽气。不过从时间点来看,有点问题。”

  “什么?”

  “我在派出所查到,最早有村民报警说孩子丢了,是在殷小洋去世之后的第三个月。殷小洋死之前虽然也有孩子丢失的情况,后来都找到了。”

  陈争说:“殷小洋的死刺激了张木,他因此开始作案?”

  鸣寒说:“一切要等法医来确认DNA之后再说了。你在哪?别告诉我你要来槐李镇?”

  陈争简单说了下审问赵知的情况,又道:“李嗣峰醒了,我去医院,看他的状态能不能接受问询。”

  鸣寒轻轻念着“殷疏文”这个名字,“其实……”

  陈争问:“什么?”

  鸣寒也没有想得很明白,但既然说到这里了,便没再藏着,“其实我和村民们接触下来,虽然他们都知道张木有个儿子,但好像没有人和这个儿子实际接触过。”

  陈争对槐李镇的了解没有鸣寒这么深,“那说明什么?”

  鸣寒说:“他们说张易楠小时候是个病秧子,总是在家,张木不让他们母子出来。后来殷小洋死了,按理说在张木下地的时候,家里没有人还可以管着张易楠,但他也没有离开过院子,张木不在家,他就安安静静在家待着。我在想……那时张家到底有没有这个孩子?”

  陈争说:“但后来确实有个张易楠在南山市上大学……这个张易楠其实不是张木的儿子?”

  市局的队员赶到了,陈争也已经来到医院,鸣寒说:“我先和法医沟通,保持联系。”

  坛子被小心翼翼转移到水泥地上,里面的白骨被取出,五个坛子里一共放着七具尸骨,全都是五六岁的小孩。每个小孩的面部骨骼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鸣寒说:“是捂住口鼻造成窒息?”

  法医点点头,拿起其中一个头颅,指着枕部的伤处说,“这孩子后脑被钝器击打过,年龄比其他孩子稍微大一些,很可能和凶手展开过搏斗,但反抗未果。”

  看着这些小小的尸骸,每个人心中都万分沉重,无法想象凶手怎么会对这么多小孩痛下毒手。小孩失踪家庭的父母纷纷赶来,看到尸骨,有的直接昏厥了过去。

  多年来他们抱着孩子只是离开了自己,还在其他地方好好活着的愿望,而这愿望在白骨出现的一刻几乎化作泡影。虽然此时并不能确定死在坛子里的就是他们的骨肉,但如果不是,这又会是谁的骨肉?

  已经在岁月的洗礼中被磨平的疼痛再次尖锐起来,田边回荡着令人心惊的哭声。

  鸣寒和法医一道将尸骨转移到车上,他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要做,那就是请失踪家庭的父母们提供DNA。

  很多父母沉浸在悲痛和恐惧中,说什么都不肯答应,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不确定那些尸骨就是他们的孩子,那他们就可以继续相信,孩子还活着。

  鸣寒挨个说服,最后一位父亲签字提供DNA样本时,已经是17号凌晨。鉴定报告随后出炉,槐李镇失踪的七名孩子早已遇害,在小小的坛子里,欣欣向荣的田野间,含恨长眠。

  目前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凶手就是张木,但据村民说,张木对自家的地看得特别严,除了他和雇佣来耕作的工人,外人根本不可能进入,更别说持续将孩子的尸体埋进地里。退一步讲,就算他不是凶手,他在种地途中也肯定知道自家地里埋着什么。

  这样一来,除了张木父子,曾经被张木雇佣的何树友父子也十分可疑。张易楠已经死了,他的男友娄小果、南山大学的同学都没有见过张木,何树友父子更是去向不明,张易楠的死真的只是被罗应强所牵连?还是原因出在张家身上?这成了摆在警方面前的两条岔路。

  医院,李嗣峰虽然已经有了意识,但状态很差,医生说他短时间内可能无法接受问询。但警方迫切地需要从他口中得到信息,陈争等了几个小时,雍女士眼含泪水地走向他,“陈警官,你去看看老李吧。”

  李嗣峰躺在病床上,像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医生叮嘱他休息,他知道警察在,情绪激动起来,“我,我要说……”

  陈争走过去,平静地看着他,“为什么选择自杀?”

  眼泪从李嗣峰眼角滑落,“我要保护我的家人,如果我不死,他们迟早会对我全家动手!”

  雍女士捂住脸,“老李,你在说什么啊?”

  陈争在听雍女士说起“为虎作伥”时就有些怀疑李嗣峰自杀不单单是对长期以来的沉默感到懊悔,他有不得不选择死亡的理由。而现在他被救回一条命,想法是否有所改变?

  “不着急。”陈争安抚道:“我先告诉你几个情况,赵知已经被我们控制,他承认接受罗应强的命令杀死隋宁等人,现在还有一个我们没能掌握身份的人出现,这个人叫殷疏文,你有没有印象?”

  “是他!是他!”李嗣峰瞳孔震荡,“他就是罗应强的孩子啊!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赵知会杀了我,就像杀死其他人一样!”

  “殷疏文是罗应强的孩子?”陈争问:“罗应强告诉你的?”

  李嗣峰落下眼泪,“不用他告诉,我自己猜得到,殷小洋就是,就是我介绍给他认识的!”

  李嗣峰和殷小洋家庭背景悬殊,李嗣峰是南山市的富家子,殷小洋老家在甘卫县下面一个小乡村,但李嗣峰高中时家庭短暂动荡过,他被母亲送到甘卫县寄读了半年。正是在那半年里,他认识了品学兼优的殷小洋。

  当年县城里教育资源贫乏,教授外文的老师发音很不标准,殷小洋喜欢学外文,李嗣峰这个早就出过国的城里男生成了她的小老师。后来李嗣峰家里的问题解决,李嗣峰回到南山市,和殷小洋还保持着书信往来。

  说到这里,李嗣峰看了看妻子,解释道:“我和她只是普通同学关系,我们那个时候连性别的观念都很淡薄。”

  雍女士含泪在李嗣峰手上拍了拍,“我知道,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

  李嗣峰继续说,他高中毕业后出国留学,而殷小洋考上了省内一所不好也不坏的大学。他本以为像殷小洋这样的人,一旦来到城市,就绝对不会再回到故乡,她在信中也写到过,自己虽然不像他那样生来就有翅膀,但经历会让她长出翅膀,有朝一日一定会飞往更广阔的天地。可当他回国,却得知殷小洋的确没有回到故乡,却嫁到了另一个农村。

  他内心无法理解殷小洋的抉择,殷小洋看出他的不解,主动告诉他,在城里闯荡几年,翅膀没有长出来,反而感到脚上长出了根茎蔓藤,牢牢地扎在土地上,好像就这么过点平静安逸的生活也不错。他见过殷小洋的丈夫张木,那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与他毫无话题。

  那几年,他和殷小洋渐行渐远,各自为生活奔忙。后来他认识了罗应强,开始在罗应强身上投资,去槐李镇的次数变得多了,这才发现殷小洋和张木一直没有孩子,殷小洋在菜农中很受欢迎,经常村里镇里两头跑。他头脑一热,觉得殷小洋要是跟着罗应强干,今后肯定可以赚大钱,于是找了个机会,让罗应强和殷小洋认识认识。

  他是男人,了解男人心中所想,罗应强第一次见到殷小洋,那眼神就不对劲。他有些尴尬,这二人都有各自的丈夫和妻子,他的目的也绝对不是让他们搞地下情。好在罗应强当着他的面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罗应强在槐李镇的生意蒸蒸日上,不久,他得知殷小洋怀孕了。再去槐李镇,菜农们都抱怨张木是个小心眼,自己人缘差,就见不得老婆受欢迎。他一打听,才知张木将殷小洋关在家里养胎,不让她接触其他男人。养胎倒是没错,但他总觉得奇怪,孕妇再虚弱,也不至于关起来吧?

  他去探望殷小洋,张木阴沉地打量他,而殷小洋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坐不住,没待多久就找了个理由离开。从张家出来后,他隐约有了个荒唐的猜测,殷小洋和张木结婚多年也没生育,现在忽然怀上孩子,按理说家中应当喜气洋洋才对。

  除非,殷小洋肚子里的孩子……他不敢想下去了,负罪感让他在路上摔了一跤。那之后,他刻意不再去槐李镇,几乎断绝了和殷小洋的联系。

  殷小洋产后几乎就没了消息,他观察罗应强,倒是看不出任何异常。罗应强为工作而生,家庭、女人对他来说似乎都不重要,他和杜芳菲有个女儿,但他似乎从未履行过父亲的职责。

  李嗣峰有时觉得是自己想多了,那段时间应强集团发展势头非常猛烈,他也将心思放在如何赚钱上。再次听到殷小洋的名字,是合作的菜农说,殷小洋得了癌,没多少日子了。菜农露出遗憾的表情,却不是在为一条生命即将消逝而遗憾,遗憾的只是,在这个女人香消玉殒之前,自己竟然没有品尝到她的身体。

  李嗣峰想到年少时的过往,没忍住去槐李镇探病,殷小洋已经非常虚弱,见到他勉强地笑了笑。镇医院条件很差,张木没有能力将殷小洋送到大医院接受治疗,殷小洋只是在那里等死而已。他差点问出:你为什么不让罗应强想想办法?

  话到嘴边,他忽然想到,罗应强这时还不出现,不正是说明罗应强和殷小洋之间没有什么吗?

  殷小洋的过世将一段似真似假的秘密带进坟墓,他以为这就结束了,直到他在罗应强家中见到一个小孩。那一刻,他后背顿时被冷汗浸透。

  罗应强和杜芳菲早已不住在一处,那天他有事去找罗应强,那个孩子安静地坐在花园的凳子上,一双干净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他见过这个孩子,就在他去探望殷小洋的时候。这是殷小洋和张木的孩子,怎么会……在罗应强的别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