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心挣>第82章 虫翳(08)

  李秘书回头看了看陈争,陈争没穿制服,看不出是警察,他小心道:“你是?”

  “查案的。”陈争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注视李秘书,“想跟你聊聊。”

  刚才和警察们“聊”了几小时,现在又来,李秘书苦着脸,将咖啡一饮而尽,“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你说的主要是金络风吕这个项目。”陈争道:“你是罗应强的第几秘书?

  李秘书愣了下,“第,第二。赵总是总裁办的负责人,管业务上的事。我,我就是个打杂的,平时给罗总开开车什么的。”

  陈争说:“他只有你们两个秘书?赵秘书是第一秘书,你这个第二秘书要承担一部分私人助理的工作?”

  李秘书忙点头。

  “那你知道张易楠?”陈争一问,就见李秘书脸色变得特别尴尬。陈争说:“就是那个和你们罗总死在一起的大学生。”

  “我知道,有时还是我去接小张。”李秘书忍不住露出厌恶的神情,“但昨天真不是我去接的小张,罗总也根本没有说过他会见小张。你想,昨天那种日子,他怎么好招,招‘鸭子’。”

  陈争说:“看来你很清楚罗应强包养张易楠的经过。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罗应强一直都是那种人?”

  李秘书面红耳赤,“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我真不知道,我跟了罗总六年了,他,他私生活一直很那什么,女人不断的,基本都是我在送,男的就张易楠这一个,说实话,罗总第一次让我送小张回去时,我都被吓到了。”

  陈争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今年8月吧。”李秘书镇定了些,“以前也不知道罗总喜欢男人,暑假前我还接送过女人的,也是大学生,他好像就好这口。”

  “那8月之后呢?除了张易楠,罗应强还有谁?”

  “真没了,也可能是我不知道,这事我也觉得怪。罗总这人……”大概是奔着死者为大的观念,李秘书有点说不出口。

  陈争却猜到了他后面的话,“罗总这人虽然在中老年妇女中口碑极好,但那只是他伪装的形象,他本人有色心有色胆,在感情这件事上,要多乱来就有多乱来?”

  李秘书结巴半天,面前这警察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必要再为死者着想了,索性接着说:“是啊,罗总就是这种人,所以我才说怪。自从有了小张,他好像就收心了,再没叫其他女人来陪睡。不过也有可能是瞒着我,担心我告诉小张吧。”

  陈争说:“罗应强不是每次叫人,都让你接送?”

  李秘书摇头,“罗总会自己去接人的,但我觉得他还是比较信任我,如果没有叫我接送,应该就是他自己接送。”

  陈争打听罗应强其他情人的情况。李秘书的素质在这时候展现出来了,每个人父母是干什么的、读什么专业、住在哪里,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争索性问:“那张易楠的家庭你应该也很清楚?”

  李秘书却搓了把脸,“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做什么事,都是罗总让我去做,我自己干嘛没事找事啊?罗总疑心重,睡了哪个女人,就要知道哪个女人的背景。我查他们,是罗总授意。但罗总没让我去查小张的底细,我还跟罗总提过一嘴,罗总说小张是个好孩子,他心里有数。我觉得,罗总是真的挺喜欢他吧。”

  陈争心中冷笑,喜欢?一个打造万千妇女心中“梦中情人”形象的富商,私底下不断包养男女大学生,靠着权力和金钱让他们默默为自己服务,仅仅是没有调查其中一人的背景,这就谈得上喜欢?

  陈争又问:“那罗应强的家人是什么情况?他并没有离婚。”

  “是是,没离婚,但这些有钱人,离婚没离婚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都不在一起生活。”李秘书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他尊敬畏惧罗应强,似乎将自己带入了罗应强的角色,居高临下地看待罗应强的妻子和女儿,“我跟着罗总干的时候,她们就出国了,在A国,罗总好吃好喝给她们供着,但不允许她们回国。”

  陈争微微拧起眉,“禁止回国?”

  李秘书说:“我倒是能理解,她们要是回来了,到处乱说,给集团增加负面影响,那怎么办?杜芳菲没什么文化,也没有大局观的。”

  杜芳菲正是罗应强的法定伴侣,罗应强还在挥锅铲时,她就陪着罗应强同甘共苦,给罗应强生了个女儿。在罗应强发家的过程中,杜芳菲存在感极弱,既没有像其他商人的妻子那样要求股份、名分,也没有给罗应强提供任何帮助。

  大约在十年前,罗应强就把杜芳菲和女儿送到了A国,算是消除后患。李秘书并没有见过杜芳菲,只是猜测罗应强应该给了杜芳菲不少钱,该满足的全都满足,不然杜芳菲可能会回国来跟罗应强闹。

  陈争记下这对母女,又问:“罗应强对妻儿没多少感情,对自己的母亲倒是情深义重?”

  李秘书犹豫片刻,“其实,我觉得罗总这次搞祝寿,也只是在炒作而已。他妈就像他推出来的一个吉祥物。”

  陈争早就察觉到罗应强和其母的关系不简单,“老人家好像是罗应强身边唯一的亲人?”

  “说是这么说,但罗总把他妈养在南山苑,只有需要他妈出席的场合,才会把她接出来,就像这次。”李秘书有点酸,“当然能在南山苑里养尊处优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生活就是了。”

  陈争知道南山苑是南山市一等一的别墅区,比鸣寒外婆家那一片别墅区新得多,也完善得多。

  现在初步排查还没有做完,很难找到两起命案的动机,陈争看李秘书实在是熬不住了,让他先去休息,随后赶到罗应强母亲所在的医院。病房外有特警正在执勤,陈争想进去,却得知南山市局的副局长在里面。

  陈争稍感诧异,此前重案队开会,程蹴还说要介绍他和上级认识,但到会的上级只有刑侦支队的队长,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有事缺席。他本以为这位副局长不会参与一线侦查,没想到人还专程跑来见罗母。

  不久,病房的门打开,一张曾经见过的面孔出现在陈争面前。对方愣了下,但也许是程蹴已经提过省厅的人来了,所以很快反应过来,“小陈,不,陈队,好久不见。”

  陈争也认出了这位副局长,吴展,当年他还是学生时,被前辈带到南山市协助破案,那时吴展还是中队长,和程蹴现在的职务一样。洛城和南山市近年来合作并不多,就算省里开会,吴展也没有来过,陈争和他确实很久没有见过了。

  “吴局。”陈争伸出手,“我现在在竹泉市的研究所工作,不算队长。”

  吴展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说出的却只是客套话,“小程说你和机动小组的队员来了,我还在想,那我们就轻松了。”

  陈争摇摇头,“还没什么头绪,我来见见被害人的家属。”

  副局长自然都是忙碌的,吴展告辞,陈争看着他的背景,心中有些在意,他刚才的反应不像是见到一个普通的同行,但他到底想说什么?

  病房里发出嘤嘤呀呀的声音,打断了陈争的思路,陈争推门进去,见罗母正在哭泣。

  儿子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但罗母的眼泪似乎不是悲伤,是恐惧和解脱。

  “罗应强死了……你们没有骗我?”老妇人在病床上哆嗦,手上的输液针渗出鲜血,她望着陈争,眼中写满了惶恐,“你们是不是他派来试探我的!”

  护士连忙处理针头,老妇人却躲得更加厉害,疯疯癫癫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赶来的医生说,她醒过来之后精神一直不正常,不断说着糊话,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独子的母亲。

  陈争坐在病床边,耐心地说:“他遇害了,就在给你办过祝寿宴之后。你看,这是我的证件,我是警察,正在调查这起案子。”

  老妇人急促的呼吸声回荡在病房,护士在她的药水中注入镇定成分,她终于平静了些许,然后向陈争提出一个受害者家属一般不会提出的要求,“我,我想看看你们拍的照片。你们拍了照片的吧?”

  陈争说:“你是说现场照片?”

  老妇人鸡皮一样的双手哆嗦着伸过来,词不达意,“就是他,他的照片。”

  陈争从手机里找出尸体的头颈部特写,递到老妇人眼前。那画面必然让普通人感到不适,一旁的队员想要阻止,老妇人已经看清了,发出一声惊叫。陈争将手机收回来,“现在相信我们没有骗你了?”

  一瞬间,老妇人泪如雨下,哽咽中夹杂着凄厉的笑声,看得医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争说:“你早就希望这个不肖子去死,对吗?”

  老妇人猛然抽气,像是要背过气去,“不肖子?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

  陈争不急不躁地问:“怎么回事?罗应强已经死了,有什么话,你可以放心对我说。”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直到医生和护士都离开,老妇人看过所有人的警察证件后,才说起束缚了她多年的往事,“我是罗应强雇来的,他本来的妈妈,我的远房表姐,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老妇人本名范丽华,家境贫寒,早早离开家乡,到城市里来打工,做过保姆、清洁工、服务员,和罗应强一家失去联系多年。

  大约是二十年前,她回家过年,和罗应强的母亲重聚了。那时她才知道,罗应强在创业,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而她自己早年过于劳苦,连生育的能力也丧失了。罗母显摆似的说着罗应强,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嫉妒。但人各有命,她并未将这份嫉妒表现出来。

  春节结束,大家又要奔赴各自的生活,罗母忽然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自己,一起搭个伴儿,做点家务什么的。她独自打拼惯了,生病都没人关心一下,一想到跟着罗母的话,以后就有一大家子人了,十分心动。罗母见她没有立即答应,以为她有顾虑,于是留下联系方式,说今后她要是想通了,就来找自己。

  那之后,她有些后悔,如果干脆一点就好了,现在人都走了,她又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去找?过了三五年,她继续在社会的底层挣扎,忍不住关注罗应强。

  应强集团越做越大,她平时去的菜市场、超市、餐馆等等,都是罗家的产业,罗应强的名声也好得出奇,人们都夸他善良、正直、孝顺。她很想告诉这些人,他是我的侄儿!

  原本已经接受一辈子都会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去这家当牛做马,去那家洗碗拖地,被吝啬的老板拖欠工资。但罗应强这个远房亲戚日复一日烫在她的心底,她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飞上高枝。

  翻出当年罗母留给自己的联系方式,她忐忑地打过去,对方听出是她,很高兴,说很想和她见面。电话中,罗母的声音很疲惫虚弱,似乎身体不太好。

  见面那天,她咬牙拿出两百块钱,买了好看的果篮。罗母说儿子知道家里亲戚要来,专门派了车来接。她激动地坐进豪车,心潮澎湃,路上将已经演练了无数次的话在心里又说了一遍。这次她一定要抓住机会,即便是当下人也好,也要挤进罗家的门!

  罗母住的别墅区很大,车开进去后不断绕弯,她被绕得晕头转向,这是她从未来过的地方,也是她想象不到的生活。

  再次见到罗母,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个几年前还精神奕奕的姐姐,竟然已经形销骨立,卧床不起。罗母握着她的手,眼中有泪花,述说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没多少日子了,活到了这个地步,就特别想见见以前的家人,可罗应强不准。

  她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这种人之常情的要求,罗应强为什么不准。既然不准,她今天为什么又能来?罗母什么都没有解释,却问她愿不愿意住下来,陪自己一段时间。

  她本来的打算就是到罗家来当保姆,这下根本不用她自己提出了,但是她没想过要照顾一位绝症病人,这人还是她的亲戚。

  这时,罗应强出现,眼中满含着对母亲的担忧,对她说:“范姨,我妈累了,我来跟你说说她的情况吧。”

  总是出现在电视上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她紧张不已,脑子一片空白,跟着罗应强进了书房。罗应强语重心长,说母亲的日子不多了,而自己因为工作,几乎抽不出时间陪伴她,所以特别希望有值得信赖的人能够陪她走过最后一程。以前找的其他护工都是外人,无法给与母亲家人的情感,而她是母亲的亲人,如果她愿意留下来,他绝不会亏待她。

  罗应强是个很有口才,也很有感染力的男人,否则也不会有“梦中情人”这一称号。范丽华轻易被说动,感动不已,觉得自己就算不拿钱,也愿意陪着罗母。

  就这样,她在别墅中住了三个月,买菜做清洁有其他人来做,她的工作仅仅是和罗母说说话。最后的一个月,罗母长时间昏迷,几乎就是个死人了。她很清闲,内心却越发恐慌。因为她发现罗母的生活其实很不正常,这栋别墅就像一座牢笼,生活在里面的人被罗应强所监视。

  罗应强似乎给母亲提供了最好的生活条件,但母亲都病成这样了,他却没有回来看望过,他似乎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即将离世的母亲在他心中排在末尾。

  她在电视上看到罗应强近期的采访,罗应强正在参加一个针对老年人保健的慈善活动,他竟然说,自己的母亲身体很好,这得益于他坚持陪母亲一起做适当的运动。

  镜头前,罗应强告诫为人子女的观众,一定要关注父母的身体,不要等到父母生病了,才发现自己做得太少。

  这一幕让她不寒而栗,罗母分明已经处在弥留期,罗应强怎么能说她身体很好?罗应强三个月没有来过别墅,说什么坚持陪母亲运动?

  但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亲戚,她甚至无法和外界沟通,她什么也做不到。

  罗母走的那天,清醒了半个小时,而罗应强仍旧没有回来。她守在罗母床边,想到无忧无虑的儿时,再看看被病痛摧残得不像样的姐姐,情不自禁落下眼泪。

  罗母忽然抓住她的手,流着泪说:“丽华,姐姐对不起你。”

  她不懂这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对不起是指的让她照顾自己吗?可是这不是什么艰难的工作,这三个月比她在外面打工几年赚到的钱都多,也更轻松,她甚至应该说一声感谢。

  罗母没了,她半是悲伤,半是失落,失落的是她这份工作结束了,她必须离开别墅,回到本来的生活中去。罗应强会给她一份新的工作吗?她忐忑不安地等待,又感到罗母尸骨未寒,自己就在想钱的事,着实卑劣。

  罗母重病期间,罗应强没有回来,反而在罗母咽气之后迅速出现,表情十分沉重。她以为罗应强回来是为了给母亲办一个风光的葬礼,然而罗应强却只是到窗边看了母亲一眼,便转向她,像三个月前见到她时那样说:“范姨,跟我来一趟书房,我有事和你商量。”

  她万分不解,脚步像被焊在地上,但罗应强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她感到畏惧,她不得不跟在后面,书房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感谢你这三个月来为我母亲付出的精力的和情感,有一个家人在一旁陪伴,她最后走得应该很安详。”罗应强用强势的语气说着客气的话。而她心中喊道:没有,她走得不安详,她有遗憾,你为什么不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罗应强忽然叹了一口气,“但她老人家走得实在不是时候,接下来,我还有很多场合需要她啊。”

  她只是个初中都没有读完的妇人,听不懂罗应强的话,茫然地站在原地,“什么,什么意思?”

  罗应强笑了笑,“范姨,等我母亲下葬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她结巴道:“找个别的工作,罗先生,你们公司……”

  罗应强抬起手,纠正她的说法,“不要叫我罗先生,这太客气了。我母亲将你看做妹妹,你就是我半个母亲。”

  也许是本能,她感到危险的迫近。

  罗应强接着说:“出于商业上的考虑,我母亲会秘密下葬,我也不会告诉外人,她已经病逝。所以我需要另一个母亲,必要时陪在我身边,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依然是那个孝顺的儿子。”

  她瞪大双眼,难以消化听到的事。母亲,母亲怎么可以说变就变呢?

  罗应强示意秘书进来,将一份合同放在她的面前,“小赵会详细给你解释上面的条目,没问题的话,你就签个字。范姨,我很相信你,除了我的母亲,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你没有儿子,那就由我来给你养老送终吧。也算是你陪伴我母亲的答谢。”

  罗母的尸体还躺在床上,罗应强就这么急着给自己找个新母亲。范丽华是个传统的人,一时间根本无法理解为人子的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不敢反抗罗应强,行尸走肉一般坐下,听着赵秘书一句一句念着合同上的话,那些拗口的词语她听懂了,连成句子却一句都不明白。

  赵秘书生了一张精明刻薄的脸,非常年轻,但让人害怕,他告诉她:“范女士,合同不急着签,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慢慢给你解释,不过在这之前,你需要留在这里。此外,我们今天的对话具有保密性质,你不能告知任何人,做得到吗?”

  她接连点头,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

  罗应强没有逼迫她,她眼睁睁看着罗母的尸体被带走,次日罗应强就跟没事人似的出席活动。此后多次来到别墅的是赵秘书,询问她的想法。

  她问,如果自己不签合同,今后会怎么样?赵秘书笑了笑,说不怎么样,只是回到和以前差不多的生活,不,也许稍微差一点,因为罗先生顾及名声,恐怕不能让她继续留在函省了。

  她急切地问,那她可以去哪里?赵秘书笑道,说:“金丝岛吧?那里今后肯定是个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