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步蟾宫【完结】>第114章 吾往矣·一

  沈扶玉一处山林间寻到草乌的。

  草乌背对着他,他说话行动都慢,兴许听见了声音,没来得及做动作。

  “草乌。”沈扶玉走了过去。

  很久之后,草乌才回了他一声:“师兄。”

  为了方便沟通,沈扶玉走过去,搭在了他的手上,把心有灵犀的阵法打开了。

  “草乌,”沈扶玉顿了顿,道,“我没有想到你会那样做。”

  草乌平静地反问道:“师兄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沈扶玉哑然,他垂了垂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住了。

  草乌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师兄,我知道。那会儿你是没有办法,你不杀危楼,一旁的百姓就会受伤,所以选择了牺牲自己唤醒危楼。”

  “只是……”

  “师兄,你在为了他们慨然赴死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刻,想起来你答应过我的事?”

  那年,山上来了一个白衣少年。

  这儿偏僻得紧,两人都没想到会看见对方,对方给他点了点头,草乌转身离开了。

  兴许是知道仅不过一面之缘,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介绍过自己。

  草乌原以为沈扶玉会像之前误入山林的人一样,找到路便离开了,不曾想对方在这儿待了很久。以至于采药时,偶尔能看见他。

  对方也不说话,整日就坐在树上发呆。

  他生得好看,气质非凡,又背负双剑,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草乌不愿跟他产生过多交流,偶尔看见时,对方跟他礼貌招呼,他也只是视若无睹,没回礼。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草乌把草药全都收进来时,看见对方还站在雨里,瓢泼大雨打湿了他的衣衫,一道闪电亮起时,草乌看见他捂着眼睛在哭。

  草乌只看了这一眼,转身回了屋。

  次日,这白衣少年就消失了。

  一连好几天,草乌才看见他又回来了。真奇怪,对方明明还是穿得那一身白衣,草乌就是觉得他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草乌感觉得没错。

  对方回来后,就不坐在树上发呆了。他跑到山涧中,一下又一下地舞着手里那把雪白色的长剑。

  山泉湍急,他就站在水里,不知疲惫地挥舞着,似乎是在练习什么。

  草乌看了一眼,不知详情,也不愿了解,还是没跟他说过话。

  不过草乌的屋子后面就是山泉,他每日清晨起来、晚上临睡前,都能看到对方在练习。

  无趣。

  但是美人舞剑,也挺养眼。

  偶尔草乌一日无事时,就站在窗口看他舞剑。

  草乌隐约明白,对方似乎是在和山泉对决。

  草乌想,这也是个无聊的人。

  这天,草乌照旧去山上采药时,不慎跌进了一处谷底,他扭到了脚,四周也没有藤蔓,爬不上去。

  又逢秋雨连绵,下起了雨。

  草乌四处看了看,发现对面有一处凸出来的山石,似乎可以避雨。

  他慢吞吞地爬了过去,眼下天已经黑了,他便准备先在这里凑活一晚。

  当然,若是运气不好,命丧于此也是有可能的。

  草乌脸上丝毫不见慌乱,他平静地看着漆黑的雨幕,闲靠在了背后的巨石上。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反倒越下越大,秋风萧瑟间,草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风雨卷动,天光越来越暗,高大密集的树木压下来,很快便连成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草乌静静地看着,他扭伤的脚踝很快泛起了灼热的疼痛,他浑然不觉,依旧一动不动。

  因为背笼打翻,采摘好的草药落在了泥泞中,不出所料地话,是不能用了。

  生死有命。

  草乌正这么想着,漆黑的夜里却倏地燃起一道火光来。

  草乌一愣,那火光却在他愣神间,认了主般直冲冲地朝他飞来。

  ——不是。

  临得近了,草乌才看清,不是火光在飘,是有人用蓑衣给火把挡着雨,正朝他跑来。

  “你……”看清来人,草乌更愣了。

  是那个白衣少年。

  “你在这儿啊,”对方温柔地笑了笑,把斗笠和蓑衣全都给了他,“让我好找。”

  草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找我?”

  “是呀。”对方坦荡应道,旋即蹲下身去帮他捡掉落在地上的草药。

  泥泞溅满了对方的衣摆,草乌拿着他的斗笠和蓑衣,没有穿,只是问:“为何?”

  对方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之前,用过晚膳,总会悄悄在窗前看我练剑,今日你没来,又是大雨,我便猜测你是不是遇见山难了。”

  “不是这个……”草乌看着他被雨淋湿的乌发与白衣,手用力到几乎青筋暴起,“你为何会来救我?”

  对方正好把最后一株草药捡到了背篓里,一手提着背篓,一手便想来扶他:“因为我猜你有难。”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草乌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也没察觉出对方居然把自己给扶了起来。

  对方把斗笠从他紧攥的双手中解救出来,笑了一声:“你拿着不戴做什么?”

  而后给草乌戴到了头上。

  对方看了看这瓢泼的大雨,犹豫了一下,转身神神秘秘地给草乌道:“雨太大了,我不认识路。所以呢,为了我们能够安全回去,我要破个戒,你不许告发我。”

  草乌抬抬眸,破戒?

  “不说话,那便是同意了?”对方同他对视一眼,雨幕中,火苗似乎跳进了对方的眼眸中,一闪一闪地,格外明亮。

  话音刚落,草乌便看见对方一直舞着的长剑倏地自己升了空,剑光明亮,把每一根雨丝都照得一清二楚。雨势磅礴,很快浇灭了火把。

  “小心一些。”对方轻声提点了这么一句,转而握着他的肩膀,一跃飞身上了剑。

  草乌呼吸一滞。

  对方踩着剑飞入空中,左右看了下,找到草乌的屋子后,方才拉着他去了飞了回去。

  “好了。”对方笑了一下。

  他飞得又高又快,却意外得很平稳。

  草乌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你是修士?”

  “是,”对方笑了一声,额前发丝掉落一滴晶莹的雨滴,“我派不许在外动用灵力,麻烦你帮我保密了。”

  那时草乌才知道,对方名叫沈扶玉。

  出于礼貌,草乌也给他说了自己的名字。

  “草乌?”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惊讶,“这是株草药的名字吧?”

  草乌应了一声,坐在板凳上,找出红花油,给自己按压扭伤的红肿脚踝。

  见他没事,沈扶玉这才拿着剑又走了出去。

  “你去做什么?”草乌下意识问。

  “练剑,”沈扶玉没回头,晃了晃手里的剑,“我今日的剑法还没有练完。”

  草乌不知说什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入了雨幕中。

  次日,雨过天晴,拜昨夜那场雨所赐,草乌发起了高烧。

  沈扶玉站在他的窗口,从外往里看,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草乌昏昏欲睡,不太想搭理他。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瓦罐盆勺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快,屋里弥漫起一股难闻的草药味。依草乌的经验,入嘴会更苦。

  “喝药吧。”沈扶玉温柔的声音传来。

  草乌头疼欲裂,几乎睁不开眼,那勺草药就这么喂到了他的嘴边。

  应该是放到温凉了。

  不烫嘴,却更苦了。

  没由来地,草乌想到了自己已经逝去的爹娘。

  等到清醒的时候,草乌才发现自己的锅台黑了一大片,他看向一旁的沈扶玉。

  沈扶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歉然:“……我不太会用。”

  草乌:“……”

  “罢了。”怎么说沈扶玉也是救了自己,草乌还不至于恩将仇报,生这点小事的气。

  只是这砂锅确实让沈扶玉熬坏了底,看来对方是真的不太会控制火候。

  “我要下山去买个砂锅。”草乌给沈扶玉道。

  沈扶玉坐在凳子上,闻言,歪了歪头:“可以给我带碗甜水来吗?”

  草乌本想说不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沈扶玉坐那儿歪头直勾勾看着他的模样很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跟之前可靠温柔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他默然,扭头走了。

  沈扶玉也没说想要什么糖水。草乌便随意给他买了一碗,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荷包里多了几两银两。

  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不用想都是谁。

  草乌直接用多出来的银两付了钱,心安理得。

  他又去买了砂锅。

  这会儿还不到正午,草乌本想赶紧回去,倏地听见有人在议论沈扶玉。

  他脚步一停,才发现自己对沈扶玉的来路一无所知。

  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沈扶玉是什么绝世天才,从无败绩,一时头脑不清楚封了剑,眼下被人单挑了百场多,一次都没胜过。

  有人惋惜,有人难过,还有人幸灾乐祸。

  草乌听了个大概,提着东西离开了。

  只是他没想到沈扶玉的名气居然这般大,以至于他回山的路上一直能听见有人在讨论这件事。

  他听了一路,到家之时,已是日暮山头。

  沈扶玉还在练剑,这次,他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相同的剑招时,草乌居然看出了几分执拗。

  他想起沈扶玉刚来那会儿的雨夜,沈扶玉躲在雨里悄悄哭泣的样子。

  草乌打断了他的练习,道:“我回来了。”

  沈扶玉像是等了他很久,收剑后很快走到了他的身边:“你回来啦。回来好慢。”

  “随便买的。”草乌把糖水给他放在了桌子上。

  沈扶玉眼睛明亮,笑盈盈地看着他:“谢谢你啦。”

  他说完,拉开凳子坐了下去,一勺一勺地咬着糖水吃。姿态很优雅,也可以说很乖巧。

  草乌想,看着弱柳扶风的文弱书生模样,居然有着战无不胜的能力吗?

  “你看我做什么?”沈扶玉失笑,把糖水往他那儿推了推,“你也要吃吗?”

  “我不嗜甜。”草乌淡淡地拒绝了他。

  “好罢,”沈扶玉万般可惜地把碗拉了回来,“那你明天还去集市吗?”

  草乌反问他:“你想买什么?”

  沈扶玉想了想,道:“你以后做饭可以做两人份的吗?我也想吃。我不会做饭。”

  草乌:“……”

  沈扶玉补充道:“我不白吃,我给你钱。”

  草乌问:“你是修士,不是辟谷了吗?”

  沈扶玉又吃了勺糖水,含糊不清地回复他:“辟谷也可以吃东西嘛。”

  草乌:“……”

  草乌觉得,自己家里真的像是进了一只小野猫。

  草乌其实不太在意吃什么,有时懒了一日也不会吃饭,偏生沈扶玉一日三餐规律得很,无奈之下,只能草乌给他做。

  这样想来,说是他是小野猫也不太准确,应该是一只走丢了的家养猫。

  还是富贵人家跑出来的那种,娇弱金贵得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只家养猫脾气好,无论做得好吃与否都会捧场,礼貌道谢、夸赞。

  沈扶玉也不吵他,吃过饭就去练剑。

  成日里一天到晚都在练剑,草乌就没见沈扶玉有一时半会的停下来过,不休息吗?就算是修士,也得休息的吧?

  草乌问他,沈扶玉给他指了指一旁的树,道:“我歇在树上。”

  草乌:“……”

  草乌:“……?”

  真成小猫了?

  沈扶玉以为他是好奇,还给他演示了一下,他把草乌拉到树下,自己一跃坐到了粗壮的树枝上。

  “看!”

  树枝交错,沈扶玉一矮身,倒真像是只探头探脑的小猫。

  “我平日坐在这儿,”沈扶玉扶着树干挪了挪身子,往粗壮的树干上一靠,“贪睡的话,就这样小憩一下。”

  明明是普通的事,他说起来眉眼带笑,像是很开心。

  “摔下来怎么办?”草乌无情地戳穿了他的开心。

  沈扶玉拍拍清月剑:“清月会接住我。”

  草乌:“……”

  草乌淡然地看了沈扶玉一眼,回屋了。

  次日,草乌买菜回来稍晚了一些,因为他带了床新打的被褥来。

  沈扶玉站在窗口,好奇地探进一颗脑袋:“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草乌一边铺着地铺,一边反问道。

  他铺好,才发现沈扶玉已经沉默了许久,转过头,倒看见对方一言难尽的表情。

  草乌:“?”

  “我想铺树上。”沈扶玉犹豫着开口。

  草乌:“……”

  他微微拧眉:“沈扶玉,你是猫精吗?”

  “什么?”沈扶玉没懂他的意思,只是为难着解释,“地上脏。”

  草乌的表情也变得一言难尽起来:“树上就干净了?”

  “比地上干净,我就是嫌地上脏才去树上的。”沈扶玉极力辩解。

  草乌面无表情地把地铺重新卷起来:“树上有鸟屎。”

  沈扶玉:“……”

  他噎了噎,漂亮的脸蛋上渐渐浮起一抹红色来,难得声音都大了些:“草乌!你怎么这样说话?”

  沈扶玉生着闷气去练剑了。

  草乌没哄他,只是等一切都收拾好后,又下山了一趟,给他买了碗甜水,放在了桌子上。

  他一抬头,就看见沈扶玉扒着窗沿往里看。

  草乌也看着他:“吃不吃?”

  沈扶玉翻身进了屋子,走到了桌旁坐下。

  趁他吃甜水,草乌又去收拾他在外面晾晒的草药了。

  许久,他听见沈扶玉惊喜的喊声:“草乌!”

  旋即屋门被打开,草乌背对着他,动作没停,但知道沈扶玉是因为什么开心的,他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草乌,”沈扶玉落到了他的面前,眼睛亮亮的,“你是把床让给我了吗?”

  草乌应了一声。

  沈扶玉有些不好意思:“那你怎么办?”

  草乌说:“打地铺。”

  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感动:“草乌……你真好。”

  草乌听着他的声音不对,拨弄好药材,一看,果然,家养猫变小哭猫了。

  “哭什么,”草乌随意地问了一声,而后又问,“晌午想吃什么。”

  沈扶玉将眼泪擦去,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我吃什么都好。”

  草乌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去做饭了。

  两人就这么阴差阳错又稀里糊涂地生活了两年。

  他俩也不买什么,平日里开销并不大,最大的开销全在吃食上了,沈扶玉不爱下山,成天就琢磨他的剑法,托他的福,草乌的厨艺也是日益见长,已经足以同山脚的厨子一决高下了。

  冬日最冷和夏日最热的时候有沈扶玉的阵法撑着,四季如春,草乌第一次感受到人们口中的天才剑修。

  即便是在不擅长的阵法方面,沈扶玉的灵力居然可以覆盖整座山。

  “沈扶玉。”夜晚的时候,草乌倏地开了口。

  正值春日,晚风一吹,外面树梢微动,树叶沙沙作响,给安静的夜晚添了几分祥和的气氛。

  “嗯?”沈扶玉应了一声。

  草乌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有一个问题,想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