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沈扶玉找到祝君安时,祝君安正坐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她没回头,但知道是沈扶玉来了。
不远处丞相府丧乐阵阵,哭声不绝。
沈扶玉走到祝君安身边,坐了下来:“在想什么?”
河里又多了沈扶玉的倒影。
祝君安看着沈扶玉的倒影,浅浅笑了一下,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她道:“我没有想到赵修良会再见到我的真容之后还会救我。”
或者说,还会爱她。
祝君安生下来便因长相丑陋被爹娘抛弃,数九寒天,多亏遇见好心的阿婆才得以活下来,被喂养到七八岁。
那会儿祝君安就因为长相丑陋常常被同龄的小孩嘲笑,他们会用弹弓给她丢石子,说是在捕鸟。他们哈哈大笑,喊她是大鸟婆。
祝君安只能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把身上的伤口尽数遮掉,因为阿婆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好,她不想要阿婆担心。
阿婆年轻时是宫里的绣娘,不仅会刺绣,还会折很多东西,她给祝君安剪过卷纸,给她做过纸鸢,打过灯笼……
祝君安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她的手艺。她记得阿婆抱过她的那双粗糙的手,阿婆老了,她有宫中存下来的份银,但还是闲不住,便去给大户人家当嬷嬷。
祝君安五岁那年,阿婆眼花手抖,烧炉子时险些走水,大户人家打了她几板子,把她赶走了。
阿婆的身子就从那个冬日坏掉了。
没熬过两年,便撒手人寰了。
她将祝君安托付给当年在宫里交好的太监,那太监对她并不上心,随意地把她扔到了一座庙里,去给人家打杂。
饶是如此,祝君安还是很感谢那个太监给自己找了份能糊口的工作。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一年,庙里便把她赶走了。
因为她长得太像鸟了,吓坏了好几个香客。
祝君安没有办法,只得再去寻新的糊口法子。一般人家不要她,嫌她生得可怖丑陋。
被逼无奈下,她只能去后厨之类的地方。
她在后厨洗碗洗了一年,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从不越矩,偶尔掌柜的也会夸她洗碗洗得好,那会儿她就会很开心。
直到第二年,后厨丢了一份买菜的银两,找不出来是谁偷的。
这口锅莫名就扣在了祝君安身上,他们说她长了一张贼眉鼠眼的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祝君安费劲地给自己辩解,结果无济于事,她被赶走了。
很委屈,可是日子还是要过。
她就这样去了下一家酒楼,不曾想过了数月,她又莫名其妙被赶走了。
第二次被赶走的时候,她蹲在旁边的深井旁哭了很久。
翌日太阳升起之时,祝君安站起来,又去寻下一份活了。下一次被赶走时,她就没哭了,只是迅速去了别的地方找活计。
祝君安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做一段时间的活,再被莫名赶走,再去寻找下一份活中,慢慢长大了。
她去过很多地方,渐渐地,就远离了家乡。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生就会在这样的重复以往中渡过,直到十三岁那年,她干活的人家中请了一位道士。
那道士是来帮宅里清理邪祟的,当时他只是看了祝君安一眼,便道她有灵根,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清霄派。
祝君安惶恐不安,害怕又向往,但是那道士笑得太慈祥,恍惚间竟让她觉得像是看见了阿婆。
她鼻头一酸,点了点头。
后来她才知,那是清霄派的掌门,是知尘道人。
来到清霄派后,她就没再受过欺负了。
她有干净的衣服穿,有饱腹的食物吃,有课可以上,偶尔也能同同门说句话。
虽然还是会有人对她的长相感到诧异议论纷纷,但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
祝君安喜欢这里。
外门弟子里有一个女弟子叫雪烟,她生得好看、性格开朗大方、天赋出众,所有人都喜欢她,她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
是和祝君安全然不同的人。
祝君安羡慕但不嫉妒,只知那不是自己能融进去的圈子,于是她只是去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
那会儿清霄派还有一个风云人物,是他们的大师兄,叫沈扶玉。
他的追求者几乎要踏破清霄派的山阶。
祝君安没见过沈扶玉。
但是从山阶上那些非富即贵的追求者来看,他们大师兄应该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人,不出意外的话,生得也会很好看。
祝君安走到山阶上,她习惯低着头走路,偶尔便会撞到人。
这次也是撞到了人,她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怯懦小声。
对方却勃然大怒:“你谁啊?把我的衣服弄脏了你赔得起吗?”
一瞬间,山阶上的人尽数看了过来,火辣辣的目光把祝君安的自尊心烤得生疼。
她一时更说不出话来。
“什么人啊你,你今日可得给我一个交代,”对方的话语在看清祝君安长相的一刻换了,他惊道,“你怎么长这么个鬼样子!”
他一说,更多的人便看了过来。祝君安只得不停把头往下低,恨不得把脸藏入胸腹里。
“哎大家看嘛,”对方惊吓过后,反倒有几分好奇,“她是鸟面!”
说着,他便伸手想去把祝君安的脸摆起来,他的手还没伸出去,便惨叫一声,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沈仙师!”
围观的人惊喜道。
“没有在别人派里欺负别人派弟子的道理吧。”沈扶玉的温润的嗓音传来,他落到祝君安身前,替她挡住了那些灼人的目光。
祝君安没敢看他。
“沈仙师……”那个人爬了起来,面红耳赤地给自己辩解,“是她撞了我,把我衣服撞脏了。”
“哪里脏?”沈扶玉反问道,“究竟脏成了什么样子,惹得所有人都要围过来看?”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
沈扶玉似乎是嗤笑了一声:“一群男人,围着一名小姑娘,不依不饶,刻意羞辱,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对人大肆评判。”
他说一句,那群人便低几分头。
祝君安悄悄抬起头,只能看见他挺直了的背部,火红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耀眼得不可思议。
“走罢。”沈扶玉倏地回过了头。
祝君安仓惶地低下头去,怕他看见自己。
见她这样,沈扶玉冲她伸出了手,他把手压了下去,只能看见手腕。
祝君安没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搭上来呀。”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无奈,但依旧很耐心很温柔。
祝君安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沈扶玉便把她带回了门派中。
但奇怪的是,他没有立刻走,反而将她带去了另一条路。
祝君安紧张地缩回了手,便听见沈扶玉说:“你若是不想撞到他们,就走这条路。这是条小路,他们不知道。”
“若是迷了路,可以问问山上的灵鹿,它会把你带回来的。”
祝君安应了一声,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嗫嚅道:“谢谢……师兄。”
沈扶玉笑了笑,给她道:“那我走啦。”
“嗯。”
人走远后,祝君安才抬起头来看他。
正好有个黑衣少年来寻他,他笑着跟黑衣少年说话,露出了半张侧脸。
他的眉眼在阳光中显得愈发温柔,连发丝都闪着柔光。
祝君安缓缓抓紧了衣摆。
她想,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大师兄。
怪不得。
祝君安后来再见到沈扶玉,是在沈扶玉带队的一场弟子试炼中。
据说试炼第一甲可以拜入内门。
试炼的山上有许多魔植和魔兽,大多数人选择结伴同行,但祝君安没有朋友,只能是一个人找。
她走到深林深处,四周只有她一人,她遇见了一只品阶较高的魔兽,谨慎起见,她藏匿起了身形,准备先观察一下。
结果她刚藏好,一旁便落下了一个纤细的人影。
祝君安一愣,是雪烟。
雪烟身后似乎还跟了几个人,她们晚一些。
雪烟正想攻击这只魔兽,祝君安仓皇道:“且慢!”
雪烟动作一顿,才注意到了隐秘角落里的祝君安。她一愣 :“你?”
祝君安有些害怕又有些紧张:“这只魔兽是我先发现的……”
雪烟皱了皱眉:“你如何证明?”
雪烟倒不是非要这只魔兽不可,只是祝君安仅凭一句话就想让自己把这只魔兽让给她,这是不可能的,怎么也得讲究证据。
祝君安不擅长与人对质,被雪烟这么一问,反倒忘了自己要讲什么。
这时,那些姗姗来迟的人也赶到了,修士的五感本就异于常人,她们方才也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这些人同雪烟交好,自然是向着雪烟。再加上祝君安畏畏缩缩的模样,即便这群人不想以貌取人,但实在过于……
“是呀,你怎么证明是自己先来的?”
“谁知道你是藏在后面还是后赶来一步想讹我们雪烟?”
“就是就是……”
旧时做活时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一瞬间涌上心头,祝君安自知自己顶着这副容貌辩解也只会惹人厌,便垂下了头,轻声道了一句“抱歉”,便想离开。
“既然有争议,查一下就是了。”
熟悉的温柔声音响起,祝君安停住了脚步。
“大师兄!”
其他的人也纷纷喊道。
祝君安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与前些年不一样的是,沈扶玉这会儿已经换了白衣,也不再扎高高的马尾,没有少年时意气风发,却显得他愈发温柔平和。
沈扶玉抬了抬剑,撩开面前疯长的植物,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祝君安看他一眼,目光又像是被烫到一般,仓促地低下了头。
比起她的紧张小心,雪烟显得十分大方,她礼貌喊道:“大师兄。”
沈扶玉应过她们,道:“你们应该学过回溯阵法才是,与其在这里争吵,不如去用一下回溯阵法看看。”
她们面面相觑,纷纷点头:“好的,大师兄。”
回溯阵法不算难,除了祝君安以外,其他人纷纷寻了些灵草灵树地开始回溯。
回溯的记忆中显示,祝君安先来到这边,将垂落的枝条编在一起,足以遮住她的身形,又和周遭的环境融为了一体,她藏好,雪烟就赶来了。
事实真相一目了然。
这群人尴尬地看看彼此,雪烟倒是不觉尴尬,她大方地走到了祝君安身边,真诚地道歉:“这位同门,方才是我错怪你了,不好意思。”
祝君安摆摆手:“没事、没事……”
沈扶玉又看向一旁还在尴尬的女弟子,这群女弟子也连忙给祝君安道歉:“对不起啊……”
祝君安独来独往,不太惹人注意,以至于她们一时叫不出她的名字。
祝君安还是道:“没事、没事……”
“那我们就先走啦?”雪烟看向沈扶玉,像是在给他报告一般。
沈扶玉应了一声,待她们走后,这才走向祝君安。
祝君安还在低着头,眼前便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来。
她惶恐地后退几步,没敢把手搭在沈扶玉的手上,只是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你方才为何不为自己辩解?”沈扶玉也不介意,只是收回了手。他本意是想把祝君安扶起来,眼下倒是不用了。
祝君安犹豫了一会儿,才含糊道:“因为……没有用,没有人会相信。”
沈扶玉似乎是沉默了,祝君安心底越来越没底,总觉得是自己辜负了沈扶玉为她打抱不平。
许久,沈扶玉似乎是无奈地笑了下,他道:“没有人相信就不争取了吗?还是说要因为过去放弃未来呢?”
祝君安错愕抬头,她不知道沈扶玉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对了?”沈扶玉看她的反应,倒有些了然,他想了想,道:“从方才你布置的陷阱来看,你的手很巧,要不要去试一下工修之类的呢?”
“不要因为自己缺点就放弃自己的优点嘛。”
“再勇敢一些吧。”
沈扶玉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祝君安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她缓缓抓紧了袖子。
沈扶玉的话在她心里扎了根,这场试炼后来出了些差子,草乌破格入了内门,但是第一甲依旧是雪烟,试炼结束后,雪烟成了第四名内门弟子。
祝君安回去后便主动去了解工修相关的东西,她学的第一样东西,是人皮面具。
那天她给自己做了一张人皮面具,逼真异常,连教习师傅也赞不绝口。
戴上面具的那一刻,祝君安的背部倏地挺直了,她走出去,再也没因为长相受过偏见,自信油然而生,她的人生似乎都顺风顺水起来。次年,她成了第五名内门弟子。
她可以戴着人皮面具欺瞒他人,却不愿欺瞒沈扶玉。
她叫住沈扶玉,本想揭下面具,却被沈扶玉按住了手。沈扶玉说:“我知道你。”
祝君安一愣。
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歉意,他道:“其实,那天我说错话了。回去后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不该说你的长相是你的缺点,我的本意是希望你不要困在这件事上,忽略了你超乎常人的天赋。”
“不好意思,出言冒犯了你,希望你不要介意。这句话本该早些给你说,但是上次任务我中了毒,一年都没有好起来,这才耽搁住了。”
祝君安张口又闭上,心中波涛汹涌,百般情绪,只道了一声:“没事的。”
因为一切都好起来了。
……
“其实,”祝君安说,“我不记得我怎么救过赵修良了。”
那年解决赵府的邪祟,她好像没怎么跟赵修良接触过,不知赵修良为何就认准了她。
她看向沈扶玉,似乎是想问沈扶玉寻一个答案。
沈扶玉看着河面,很久,他才道:“比起赵修良爱你,我更希望另一个人爱你。”
祝君安有些疑惑:“谁?”
沈扶玉看着她,只说了一个字:“你。”
祝君安缓缓睁大了眼睛。
“君安,你温柔善良,会耐心听别人讲话,更有一双巧手,你勤奋努力、还有着与众不同的天赋,”沈扶玉说,“你叫人羡慕的比你叫人嘲笑的多很多。”
“是你的能力做成了人皮面具,不是你的人皮面具加强了你的能力。”
“你长得不可怕,你眼里有着善良的光。”
“再勇敢一些吧。”
就像当年一样,沈扶玉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再勇敢一些吧。
勇敢地去接纳自己、勇敢地接纳别人的爱、勇敢地接纳这个世界。
那会儿祝君安只是狭隘地以为沈扶玉是要她勇敢地去尝试一下工修,时至今日,才发觉这句话的含义要多更多。
再勇敢一些吧。
沈扶玉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走出去几步,祝君安倏地喊住了他:“师兄!”
“其实我喜欢……”
沈扶玉回过身,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嗯?”
祝君安动了动嘴唇,一瞬间,红衣翻飞,白衣翩跹以及眼前人影尽数重叠在一起。
“心尖儿?”危楼的身影恰好出现,他道,“你叫本尊好找。”
祝君安的目光柔和下来,她摇了摇头,轻轻笑了:“没什么,我们快走吧,大家等急了就不好了。”
她不愿说,沈扶玉自然不会追问。
“好,走罢。”沈扶玉说。
沈扶玉三人回到门口,清霄派的众人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了。
临行前,他们重新看了一眼赵府,昨日该帮的忙帮了,该上的礼也全都上完了,今日再待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了。
赵丞相忙着待客,赵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他们也不好再多打扰,简单告别一下,便离开了。
仙船之上,雪烟感慨颇多道:“不曾想这赵修良居然是真心的,早知道我就不揍他那么多次了。”
祝君安只是微微一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呀,”沈千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他配不上五师姐,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阻拦他。”
沈扶玉笑笑:“世上哪有那么多早知道和再来一次,时光又不能回溯。”
“就是嘛,”云锦书话说到一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变了,他的脑海中倏地炸起一声惊雷,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喃喃道,“时光……回溯?”
云锦书猛地站起身,连带着凳子都倒了,他大惊失色:“师兄!溯洄从之!”
沈扶玉一愣:“什么是溯洄从之?”
“是个禁术,用作……”云锦书抬头看了眼沈扶玉,缓缓开口。
“时间回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