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妖塔里,苍木虚弱地躺在地上,发出低低的,痛苦的呻吟。
环境阴暗潮湿,他却口干舌燥,浑身发热。
“水……”
他的嗓子干涩,声音嘶哑,喉咙里像有无数刀片。
张开口,时而有声,时而无声,用尽全力,只发出些气音。
空荡荡的空间里,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可以清楚听见他的回声。
没有人回应他。
没有灵根护体,他的体质比寻常人要弱得多,从进入锁妖塔起,便高烧不退。
他不适应这里面的环境。
过于浓郁的妖气,对他透支的身体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那几只妖,把他拖过来,丢在这里之后,便置之不理,不管不问。
他不禁会想,他们莫不是,想把他活活渴死?
这种死法未免太过残忍。
胡思乱想中,有什么东西滴在他脸上,湿湿的,黏糊糊的。
又滴在他的唇上。
他正渴得受不住,伸出舌头,舔过干裂的唇面,却尝到浓郁的血腥味。
又苦又涩,还有股臭味,恶心得他胃里只泛酸水。
艰难地睁开眼,却看到,正上方有张狰狞的脸,邪恶的眼神,直直地看着他。
瞳孔无限放大。
他吼不出来,尖叫的声音堵在喉咙里,被迫咽下去。
这人正是被他毁掉双手的姬夜。
几天不见,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阴森可怕,狼狈不堪,没有一点人样,像个怪物。
他目光火热地盯着苍木,脸上既在流血,嘴角又在往下滴口水。
“桀桀……”
他张着嘴,发出怪笑。
苍木这才发现,他不仅没有手,连舌头也没有。
一定是万元的惩罚。
只有他才会那么心狠手辣,对自己的弟子如此残忍。
“唔……”
苍木想要逃走,姬夜蓦地用头砸下来,正正砸在他脸上,砸得他头晕眼花。
“啊!”
姬夜张着血盆大口,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叫,压住他的肩,用力咬上去。
他非常狠,下死口,几乎咬下一块肉来。
苍木根本听不出来他在说什么,疼得脸色煞白,倒吸一口凉气。
求生的本能,让他有力气,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人,拼命往前爬。
双腿软得厉害,一站起来,还没走出去,便又会摔倒在地上。
不用想也知道,脱下衣服,身上一定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他摔得已经麻木。
身后的姬夜,没有小腿,整个人矮上大半截,却对他穷追不舍。
他追得很紧,离得很近。
苍木一刻也不敢停下,双手磨破,血淋淋的,还在努力往前爬。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让他止不住地流下眼泪。
“啊!”
“姬夜,你别过来……”
猝不及防,被扑上来的人,紧紧压住。
他挣扎不开,嘶哑大叫,惊恐地瞪大双眼。
“不要……啊!”
姬夜一口咬在他的腿上,死不松口。
他恨万元,恨承允,恨所有人,把他变成现在的样子。
尤其是,关在锁妖塔这种,暗无天日,见不到光的地方,怨气越发重。
他在苍木身上,咬出很多伤口。
苍木无力反抗,绝望地闭上眼,心里的想法竟然是,“咬死我便是解脱。”
任何打击都会泯灭他那点微薄的求生欲念。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还发着烧呢,身上很烫,伤口火辣辣得疼。
此时此刻,他无比想念席瓦,想念冰冰凉凉的温度。
姬夜发狠的程度,恨不得把他吃进肚子里。
忽然,他听见很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睁开眼,看见身上的怪物被击飞。
姬夜摔在墙上,嗷嗷叫唤,不服气地再次扑过来。
苍木这才看清,救他的人,原来是当日追杀他的红衣女妖。
那个在塔顶保护众妖的女子。
她蹙起娟秀的眉头,伸出手,一把掐住姬夜的脖子,用力一拧。
只听咔嚓一声,他不再呼吸,歪着头,软软地耷拉着,睁大眼,死不瞑目。
至此,苍木才放心地晕死过去。
再醒来时,感觉唇上湿湿的,有水滴滴答答落下。
碍于先前的阴影,即使渴得不行,他也不敢张嘴。
耳边传来一道不悦的女声。
“不想死便快点喝。”
苍木嘴唇微张,干裂的口子隐隐作痛,甘甜的清水,缓缓倒进他嘴里。
女人小心翼翼地把水喂给他,动作笨拙,显然是不常做伺候人的活。
久旱逢甘霖,一发不可收拾。
苍木还没睁眼,迷迷糊糊中,伸手摸索着,抓住喝水的碗,大口大口灌。
“慢点,你会呛死的。”女人说话很直白,一点也不委婉。
他听不进去。
果然被呛到,剧烈地咳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五脏六腑好似错位,一团乱,又疼又麻木,感觉极其复杂,无法用语言描述。
他艰难睁开眼,双目通红,眼角还挂着泪。
女人扶着他坐起身。
他咽下喉头的腥甜,扭头一看,又被吓一跳,下意识往后一退。
又是那个红衣女妖,她到底,为什么要救他?
女人用力在他背上拍一巴掌,差点把虚弱的他打飞出去,又一把拽回来。
她沉着脸,语气不爽,呵斥道,“给你疗伤呢,躲什么?”
他这才看见,周围的黑暗里,隐匿着许多小妖。
他们似乎很害怕,只露出一双眼,怯生生地看着他。
女人见他老实下来,扭头,冲身后喊道,“小美,过来吧。”
话音刚落,黑暗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
看清她的脸,苍木浑身一僵。
这正是,他们为完成任务,杀害的那只花妖,那朵美人面。
一模一样的脸。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自觉颤抖着,轻声道歉,“对不起……”
女人冷哼,“现在知道害怕,当初可一点没有手下留情。”
苍木也很后悔和自责。
但是,为救父亲,他不得不那样做。
女人故意吓唬他,“既然知错,便给你个弥补的机会。”
“你知道的,她们要饮人血才能长大,上次重伤,她元气耗损极大,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增长。”
“你如果真的内疚,便放血喂她。”
这塔里,十年八年也不见得有人进来,全是妖。
美人面没有养分,永远是小孩子模样。
苍木听完,毫不犹豫地把手递过去。
“我愿意恕罪。”
小女孩盯着他白皙光洁的手腕,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
她看向女人。
女人冲她点头,柔声道,“别怕,我在这儿呢。”
小女孩鼓起勇气,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她嗫嚅着,小声说道,“有点疼,你忍一下。”
苍木更觉得内疚。
“对不起。”
小女孩抿抿唇,没吭声,抱着他的手,柔软的嘴唇贴上去。
小小的牙尖,轻轻刺破娇嫩的皮肤。
苍木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很奇怪,她咬破之后,只是用舌头舔,没有吮吸的动作。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上次,她也是这样为自己疗伤的。
丹田热热的,有股暖流环绕,身上被咬的伤口凉凉的,像是抹过药的感觉。
气力在慢慢恢复。
直到小女孩松开嘴,坐在地上大喘气,他才意识到,刚刚,她的确是在为他疗伤。
他惊讶地回不过神。
“为什么?”
女人扶小女孩起来,摸摸她的头,温柔地夸奖道,“你做得很好。”
小女孩仰头微笑,笑容纯真。
她转身跑进黑暗里,苍木伸出手,没碰到她。
他隐隐觉得,她有些不一样。
女人解答她的疑惑,“花开并蒂,她们是双生子,不是同一个人。”
“你们杀死的,是她的姐姐。”
苍木红着眼,问道,“为什么要救我?”
女人深深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身上经历过什么,但你上次来还是人,这次却变成妖。”
“我们妖族,不像你们人一样,从不自相残杀。”
忽然,门外传来响动,有人在开门。
她蓦地抬起头,紧张地盯着门口,对小妖们大喊,“快走,往上跑!”
数量庞大的黑影,一溜烟冲向上层的台阶。
但也不是乱七八糟往上挤,他们有条不紊,让小孩子们先上去。
众妖消失的一瞬间,门被打开。
是万元。
他走进来,看见红妖女子,以为她在伤害苍木,直接出手,把她抓过来。
“不要……”
事发突然,苍木根本来不及阻止,他一时情急,急火攻心,又吐出一大口血。
他走出几步,顿觉天旋地转,一阵头晕眼花,扑通倒地。
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眼前骤然闪过一道道白光。
耳边嗡鸣,有很多人在叫他。
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对他说,“好孩子,到我这里来。”
眼前出现一个虚幻的泡影,一触即碎。
他亲眼看见,万元把红衣女妖抓在手里,当着他的面,吸干她的灵气和妖力。
“不要!”
“你快住手,不要伤害她!”
他尖叫着,声嘶力竭,却没有任何用,红衣女子瞬间变成一具枯骨。
一个小男孩没跑上楼,从角落里窜出来,猝不及防地冲上去,攻击他。
他口中还喊着,“我要为姐姐报仇!”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他当然不是万元的对手,和红衣女妖一样的死法,气绝身亡。
万元轻蔑地看他一眼,一脸嫌弃,没好气地说道,“真没用。”
他平等地瞧不起每个弱小又善良的人。
同情和怜悯是弱者不配拥有的东西。
在他眼里,不够残忍,不能干脆利落,狠下杀手,便是无用。
他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强者总是孤独的。
苍木受不住这样大的刺激,心情跌宕起伏,惊吓过度,晕死过去。
他缓缓闭上眸子。
失去意识之前,他看见万元身后还有个人,身形非常熟悉。
是席瓦吗?
那个让他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人。
他的指尖微动,却没有力气把手抬起来,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蓟染落后两步,走进来,看见眼前的状况,眉头一皱。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伤害妖族吗?”
万元振振有词,“那是以后的事,这里面的妖,是我之前抓的,属于我的。”
“哼。”
蓟染冷哼,没与他计较。
实话实说,无论对人还是对妖,他都没有多大感情,犯不着为他们讨公道。
他可不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良善之辈。
走进去,把软软的苍木扛在肩上,与万元擦身而过时,冷声质问他。
“你把我儿子折腾成这个样子,总该给我一个交代吧。”
对他而言,苍木是自己人,万元这样做,无异于在挑战他的权威。
他可以不在乎其它妖的生死,但是亲生儿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再者,他生性高傲,可一可二不可三,容不得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好在,万元知道适可而止。
他赔着笑,好声好气说道,“库房里的天材地宝,你随便用。”
“算你识相。”蓟染板着脸,对他的态度姑且满意,扛着人离开。
他的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一定是受席瓦的影响。
他的灵魂陷入沉睡,意识被自己压制,但有些深埋心底的感情,无法抹去。
一想到,肩上扛着的,是他和羽灵的儿子,产生这种感觉,便会起鸡皮疙瘩。
他可没有那些奇怪的爱好,把谁当做谁的替代品。
从始至终,他爱的人只有羽灵。
把人丢在山下的一间破茅草屋里,他便躲在外面,离得远远的。
一颗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挂在房间里那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他分不清,这究竟是父子之情,还是席瓦的喜欢在作祟。
死死压制着身体的本能,不去看,不去关心。
但那种感觉只增不减。
他觉得心烦意乱,拿起匕首,狠狠在胳膊上划好几刀,疼痛可以转移注意力。
只是不知,他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惩罚席瓦。
后来,他又想起万元的话,回到万丈宫,拿着乾坤袋,把库房洗劫一空。
不拿白不拿,反正万元也是抢别人的。
巡逻的弟子发现库房失窃,里面空空如也,还以为有贼闯入,急忙跑去禀报。
万元只能吃哑巴亏。
小不忍则乱大谋。
因为这点小事,和人翻脸,才是不值得,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蓟染,与他合作。
他只能对弟子们说,“不必惊慌,是我让人拿走的。”
实际心头已经在滴血。
没关系,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只盼着以后一统人族,可以得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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