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科幻末世>造神年代【完结番外】>第26章 墙内

  “特朗普墙”,二十一世纪的标志性工程,实际上大部分在特朗普时代之后建成。停四年、修八年、又停八年,几个回合折腾下来,到今天有效覆盖的长度不到美墨边境总长的一半。覆盖地段也很不均衡。在西段的加利福尼亚、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联邦政府全权控制边境以内18米宽的国土,所以墙修得相当完备。然而东段的德克萨斯州争议最烈,建墙工程受制于联盟条约、私有产权和复杂的地形,进展很不顺利,工程质量也大肆掺水。

  在德克萨斯最西端的埃尔帕索,从新墨西哥州蜿蜒而来的大墙还非常壮观。墙体由12米高的混凝土模块拼成,顶部有防爬倒角和铁丝网,成功隔开了对面的“人间地狱”华雷斯城。然而沿着边境向东南方向延伸,墙体很快变成了廉价透风的钢铁排柱,高度也降到七八米。到120公里之外的赫兹佩思县,这小破墙也到头了,终点连接着一道几米宽的旱沟,聊胜于无。

  终点之处,南边紧挨着两国分界的格兰德河,河对岸是没有人烟的沼泽。北边是砾石荒野,风滚草与响尾蛇的家园。缓坡一路向北,上升为天堑难越的魔鬼岭。离这里最近的美国居民点是“印第安温泉”牧场,需要开30公里恶劣的山路。当年修墙的工人大概也没想明白,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较什么劲?于是马马虎虎,在最后一根铁柱和旱沟之间留下了10米空隙。

  皮卡、巴士、卡车。一支小车队穿过空隙,小心翼翼驶入美国。

  三辆车都没有开灯。今夜正好是朔月,借着满天星光,墙后面平坦的一段还能勉强看得见。爬上缓坡,前方山脊线以下一片漆黑,领头的皮卡连续被石头颠了几下。司机越境之后心一直狂跳不止,然而四周的荒野一片死寂,只能听见后面那辆破巴士吱吱呀呀的喘息。司机平静下来,打开了近光灯。

  霎时之间,缓坡上亮起无数灯光。上百条光束从前方半圆弧射来,集火在小车队身上。大部分是汽车远光灯,也有更亮的越野车顶灯和探照灯。

  皮卡司机踩死刹车,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是最近才学会的说法:“deer in the headlights”。(英语俗语:被汽车灯吓呆的鹿(接着就会被撞死)。)

  耀眼欲盲的灯潮中,扩音器开始叫喊。西班牙语在荒野上回荡:

  “全体下车!所有行李留在车上,在车前列队,双手抱头跪好!不许发动汽车,否则当场射杀;不许逃跑,否则当场射杀;如果在任何人身上发现武器,当场射杀!”

  几十个人陆续下车。男女老少都有,甚至有女人抱着婴儿。等到他们聚成一团,数辆吉普从灯阵之中疾驰而出,四面围住人堆。一辆吉普车上的重机枪指着俘虏,其余十几个人下车,全都提着自动步枪,一半瞄准戒备,另一半搜身、数人、整队、检查空车,非常熟练。

  俘虏们跪成了两排。胜利者这才放松一点,把枪口朝向地面。队长却拔出手抢,凑近前排,一个个看过来。他体型壮如特朗普墙,全身挂满武器和野战装备。走到那女人面前时,怀抱的婴儿自然而然吓哭了。年轻的妈妈也跟着啜泣,拼命压低声音。

  队长伸出手指,轻轻拨弄婴儿的小脸蛋。他的西班牙语还行,但真不知道用什么安抚婴儿。

  “乖,乖!”

  哭声更大了。队长索性倒持手枪,把枪柄塞到小脸前。妈妈完全吓呆。

  那婴儿收了声,小手抓住枪柄,大眼睛盯着队长头盔上翻起的夜视镜。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长角的人类呢。

  “好孩子!肯定是男孩。”

  手下的哄笑声中,队长稍稍使了点劲,才把手枪从婴儿手中拔回来。他又看过去几个人,停下脚步:

  “后排那个,你!向前五步,出列!”

  还是西班牙语。朱越听得似懂非懂,正在手足无措,队长换成了英语。

  朱越站起来,挪到最前面。队长凑近了左看右看,姜黄色的络腮胡几乎擦到他脸上。这人和他差不多高,在美国人中可以算是矮个子,但宽度是他的两倍。朱越一动也不敢动。

  队长把枪插回枪套,转到朱越身后,突然双手夹住他的头,用中指把两边外眼角扯向上面:

  “瞧我捡到宝了!一个该死的中国佬!”

  「–」

  铁钳般的双手。阵阵汗臭从背后传来。灯光刺眼。再加上眼睛被扯成了两条小缝,朱越不知道接下来几分钟发生了什么。周围拿枪的人都在说说笑笑,各种口音。他还能分辨大都是南方和中西部口音,说的什么基本听不懂。他双腿打颤,但两只手臂把他的脑袋夹得稳稳的,膝盖顶着屁股,想倒也倒不下去。

  能听见又有好几辆车开过来。有人下车。几双靴子踩过砂砾的吱吱声。

  “托尼,可以放手了。他又不会咬你。”

  声音雄浑明亮,不带任何口音。铁钳马上松开,膝盖往前压了一下,顶得朱越踉跄两步。队长这才抛开俘虏,回到声音的主人身前。

  不需要任何证据,朱越一看清楚就知道是他。这人比身边五六个人都高,秃头无须,面容俊朗,头脸皮肤异常光洁,反射着车灯光晕。他也是全副武装,但远没有托尼那么夸张。只带着手枪套,武装带和胸挂下面穿着短袖迷彩衬衣,里面是黑色紧身野外保温服,薄薄的纤维凸显出小臂上精悍的肌肉。手中提着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只大喇叭。唯一夸张的,是胸挂左右两边都插着一枚圆柱形手榴弹。

  朱越楞在两堆人之间,进退不得。

  那人漠然看他一眼,便问托尼:“多少人?”

  “连蛇头在内68人,包括一个婴儿,一个中国佬。”

  旁边身穿伞兵战斗服的人皱起眉头:“才这几个?青铜,你不是说两三千人的大车队吗?情报来源有问题吧?”

  那个叫“青铜”的领袖答道:“我的情报绝对没问题。但是从我们收到情报、协调行动到集合已经过了四天。这四天中发生了什么?”

  没等伞兵想出答案,青铜已经提起扩音器:“你们都知道:由于联邦政府的愚蠢,戈德曼博士,美国最杰出的头脑也是最邪恶的天才,在和平谈判的讲台上,众目睽睽之下,被中国人谋杀了!那些墨西哥油皮和中美洲杂种,身上总算有一点欧洲基因,所以也没有蠢到家,也会简单推理:下一步就是美国的怒火洒向中国,再下一步就是中国的核弹飞向美国——或者倒过来,无所谓。所以那两三千人怕了,聚在华雷斯的大篷车队赶紧散了。剩下这68个人,都非常勇敢。欢迎他们来到勇者的家园!”

  后面缓坡上的车逐渐都围了上来,喇叭声响成一片。民兵们又笑又闹,好多人向俘虏们行举手礼。伞兵也摇头笑笑,不再质疑。

  等到喧嚣平息,青铜转向俘虏们:

  “很遗憾,这是我们的家园,不是你们的。你们已经呆过了欢迎期,必须回去。”

  俘虏们悬着的心忽上忽下。青铜跨上敞篷悍马,把探照灯指向界河:

  “你们是非法入侵者。散着步过来是联邦政府的罪行,但你们是同谋。我虽然敬佩你们的勇敢,也不能让你们散着步回去。请各位游回去,做一个光明磊落的‘湿背’!” (注:“湿背”即wetback,美语对墨西哥移民的蔑称,暗示他们是游过河偷渡而来。)

  民兵的喝彩声、口哨声冲得俘虏们齐齐退后几步。

  青铜的皮靴踏上车厢横架,俯瞰众生:“我的判决一向公正。格兰德河离这里大概一英里。等会儿发令枪响,小孩和老人先跑。五分钟后女人第二波开跑。再过五分钟轮到男人。再过五分钟我们开枪射击。我们的枪很多、很大、很准,但绝不会超过界河。提醒一下:哪个男人错把自己当成小孩、老人或者女人的,我们会立即纠正!现在开始准备。”

  托尼一手提枪,一手设置秒表,兴致勃勃站到起跑线上。

  开皮卡的蛇头为俘虏们紧张翻译,冲着听不明白的人怒吼,两边腮帮子流满汗水。

  朱越站在那个尴尬的位置旁观,一肚子都是惭愧。他上辈子也是翻译,但西班牙语水平约等于零。这两天相处下来有点长进,现在还是不够用。

  枪响之时,孩子和老人一拥而出。父母在后面哭着催促儿女,儿女在后面尖叫着鼓励老人,民兵们为所有人加油。

  青铜下了车,踱到抱婴儿的女人身边。她双手不空,双脚仍然摆好抢跑的姿势,紧张得流出了鼻涕。青铜轻轻拍一下她的屁股:

  “小笨笨,跑啊!我还能一枪把你们两个打穿了?”

  朱越大吃一惊。他的西班牙语同样字正腔圆,听起来完全像母语。刚才为什么不说,难为所有人?

  年轻的妈妈终于回过神来,像猎豹一样蹿了出去。后面的人群齐声赞叹,几个探照灯紧跟着她照路,很快她就超过了大队伍。

  其他女人出发之后,青铜走到蛇头面前。

  “你是美国公民,对吧?”

  “是的,先生。”

  “那你不用跑了。那边不是你的国家,你已经放弃了。”

  “谢谢,先生。”

  “不用谢。你是叛徒。”

  青铜不再理会他,向托尼点点头,便转身走向朱越,一直凑到他面前。

  “你又是什么人?看起来,那边也不是你的国家。”

  声音很小。朱越震惊得仰起了脸,只见青铜一本正经,只有灰色的眸子里藏着丝丝笑意。他说的竟然是普通话。和他的英语、西班牙语同样流利,甚至带着软糯的江南口音。

  “我是……韩国人?”朱越也说普通话。

  青铜皱起眉毛,微微摇头。

  恰好这时第三声发令枪响了。越过他高高的肩头,朱越看见蛇头身子一歪,栽倒在地。男人们吓得魂不附体,刚起跑就玩命冲刺。

  朱越紧紧抿住嘴,盯着尸体后脑那个血窟窿。这人虽然算是武装押送员,一路上对他照顾有加。可怜巴巴的几十句西班牙语,大部分是跟他学的。

  他根本没想到要跑。青铜用靴尖踩了一下他的脚趾。他刚迈出半步,青铜又一把抓住他的后领。

  “你也别跑!那边是墨西哥,不是蒙古。”

  他换回了英语,声音很大。

  托尼已经完成了裁判任务,兴高采烈跑过来。先前众星捧月围着青铜的几个人也凑上来,看他怎么处置最后一个俘虏。

  “再问一遍:你是什么人?”

  “……蒙古人。”

  托尼立刻叫起来:“胡说!他是中国佬!眯眯眼!”叫完了自己都忍不住笑。站他旁边的一个年轻女人笑得东歪西倒,顺手捶他几拳。

  “兄弟们不相信你。你叫什么名字?”

  “……爱育黎拔力八达。”(注:元仁宗(蒙古帝国第八位大汗)的名字汉译。)

  “从蒙古什么地方来?”

  “温都尔汗。”

  几十个民兵下车围了上来。蒙古名字虽然是听不懂的叽里咕噜一串,但词尾有个“汗”,很多玩过《帝国V》的年轻人听着都似曾相识,点了点头。

  “温都尔汗,那不是离中国很近吗?”

  “是的。”

  朱越看见青铜期待的眼神,福至心灵,补了一句:“所以我才要离开。”

  大家一齐点头赞同。

  “说句蒙古话,让我们听听。”

  “Om mani padme hum。”(注:即“唵嘛呢叭咪吽”,藏传佛教的六字真言,汉语和蒙语中都有各自的版本。朱越说的是本源的梵语发音。)

  “酷!你的家乡离中国那么近,中国话你也该会点吧?”

  “……会几句。”

  “也说来听听?”

  “瓜批,你搞锤子?球莫名堂!”

  所有人一齐开怀大笑:

  “真他妈难听!”

  “没错!中国话就是这么滑稽!”

  “Ching chong!”

  “Ching chang chong!”

  青铜也边笑边问:“那你怎么跟墨西哥人混到一起?”

  “我花光了所有积蓄,才坐上船。签了打工五年的协议,才搭上他们的车。现在没有其它办法进入美国,只能走南边。很抱歉入侵了你们的国家。我只是想打工。蒙古没有年轻人的工作。”

  刚才被那些奇奇怪怪的口音一吓,朱越的舌头都捋不直了。现在一口气说过三种语言,他的英语渐渐流利起来。

  伞兵终于开了口:“OK,他不是中国人。中国人我见过不少,英语说这么好的没有。”朱越看他面相不到四十岁,但头发花白,说话更是老气横秋。

  “孔茨都说你不是,那肯定不是了。”青铜还是有点狐疑,“在蒙古哪个港口上船的?”

  朱越肚子里日到青铜的先人板板。刚想开口,托尼的秒表响了。五分钟已到。

  民兵们立即散开,上车的上车,举枪的举枪。

  墨西哥男人的大队伍跑出了差不多1000米,有些已经追上家人。在这个距离上,白天用步枪瞄准射杀都不太现实,何况是深夜。所以大家都懒得瞄准,抬高枪口乱射。突击步枪和半自动武器响成一片,霰弹枪和手枪也来凑热闹。条条灯光之下,落后的六七个男人像是打了兴奋剂,速度明显提高。

  最快的女人已经到达河边,欢送仪式接近尾声。突然,一束强烈的探照灯光罩住了落后者。离朱越不到五米的吉普车上,重机枪开始怒吼。

  那是.50口径的M2机枪。朱越从前当然也玩过,只是没想到真家伙这么响,震得他鼓膜隐隐作痛,车轮下的沙粒都在乱跳。他捂住耳朵退开几步,正好蹭到青铜身边。

  趁着枪手换成曳光弹带的片刻停顿,他换回普通话,轻声道:“你干什么?我怎么变成蒙古人了?蒙古哪有港口?我他妈怎么知道在哪上船?”

  “随便说,他们屁都不知道。换蒙古人么……是因为我爱护你。瞧见那些‘雅利安男孩’没有?”青铜向忙着换弹带的吉普车努了努嘴,“他们最讨厌K-Pop男团。说是不男不女的东西,碰上一个操一个。你要是女的还差不多,他们会舔。你的基站呢?”

  “在车上。我正好需要用一下——”

  机枪又响起来,打断了他。曳光弹道迅速调整到位,几个举着望远镜的民兵都叫起来。

  “稀烂!”

  “相当给力……”

  “够了。再往前要打到女人了。”

  后面的民兵队伍中,很多人脸色都有点难看。孔茨撇着嘴:“他妈的菜鸟,上来先浪费一条子弹。”

  青铜微笑道:“还是挺机灵的,知道换曳光弹。菜鸟开开荤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正色大喝:“停火!”

  枪声立即停止。雅利安男孩们得意洋洋跳下车。

  “只是确认一下,我们走了之后他们也不会想到回来。”

  青铜不予评论,只说:“想干活就干到底,去把那几辆破车烧了!车上任何东西都不准拿,我们不是劫匪。”

  「–」

  他转过身,就像刚才的“确认”没发生过:“接着说。蒙古哪个港口?”

  “乌里雅苏台。”

  “在墨西哥哪里下船的?”

  “蒂华纳。”

  这地方大家都知道,一下子差不多都相信了。

  青铜笑眯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不从圣迭戈入境,非要跑到德克萨斯来?”(注:美国边境城市圣迭戈紧靠墨西哥城市蒂华纳。)

  “不是我想跑路。那边修满了墙,没有人肯带我。过地道的钱我付不起,也不能打欠条。这边才有机会。”

  民兵们顿时群情激奋:“但是这边有我们!”

  “听听,当年特朗普多正确!”

  孔茨也笑起来:“OK。现在我相信了,没有白跑一趟。”

  青铜一把揽住朱越的腰,走向悍马。手臂如此有力,朱越几乎是被提上去的。

  青铜让他面向大队伍,在背后伸手扶正他的脸,轻轻把眼角拉向下方。

  “弟兄们,他是个蒙古人!不种地、不做塑料玩具、不盗版、不会偷技术那种亚洲人!蒙古人是天生的战士,骑马打猎漫游四方,和我们一样吃牛肉,不吃狗肉,碰到恶心的城市就顺手灭掉!他还说一口好英语,所以也是我们的兄弟!”

  人群中响起一片“兄弟”的问候。

  青铜现在不用扩音器,声浪仍然响彻四方:

  “他到美国来找工作。这位兄弟跟‘湿背’不同,很有礼貌,也没有带着一窝一窝的崽子!他来得不巧,现在美国没有工作。但我们仍然是慷慨好客的主人!大家说,我们要不要给他一个?”

  火光熊熊燃起,照亮半边天空。民兵们齐声欢呼:“给他一个!给他一个!”

  青铜终于放开手,把他扳过来,顺手拿过一个对讲机,夹在他衣领上。

  “现在你是我的勤务兵了。先不带武器,你得靠自己挣。”

  震天的欢呼中,青铜紧紧拥抱了朱越。他在他耳边说:“笨蛋,敬礼啊。罗马式。”

  朱越的大头在欢呼中飘荡沉浮,搜索枯肠,怎么也想不起罗马式敬礼是什么花样。二人分开时,他只得举手行了个纳粹礼。大概也差不多,雅利安男孩们欢呼更响了。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孩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再说一遍?”

  “爱育黎拔力八达。”

  “比屎橛子还长,没法念。就叫你速不台好了!”

  速不台,蒙古西征大将,率军横扫东欧。《帝国V》游戏中人气极高的英雄

  这名字像冲击波一样,瞬间扫过整个人群。民兵们一遍又一遍齐声呼喊,铿锵如金戈铁马。

  朱越愈发感觉不在人世,又掉进了某个虚拟现实。编出这些的程序员是彻底的神经病,但……有些情节真还挺友好的。

  “速不台!速不台!速不台!”

  朱越跟着青铜下了车,民兵们的热情这才平息一点。

  青铜来到孔茨的车前,几位头领围成一圈,商量下一步行动。朱越终于有功夫仔细打量这支队伍。

  车队组成是三分之一越野车,三分之一军用吉普,三分之一皮卡。粗略估计有一百多辆车,旗号和涂装五花八门,看起来不像一支军队,倒像个军事发烧友的花车集会。有星条旗,有德克萨斯孤星旗,有十三星邦联战旗,还有大黄旗上盘着一条蛇,下面写着“勿踩我”。

  车身涂装和民兵身上的标饰就更复杂了。朱越环视一圈,起码看到十来个不同的单位。打着星条旗的叫“爱国阵线”。打着孤星旗的叫“孤星共和军”。号称“X州轻装民兵”的就有三股人,分别来自科罗拉多、阿拉巴马和爱达荷。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叫“加州边界侦察队”。扛蛇旗的三辆皮卡侧面涂着徽标:“一人多数派”;每辆车确实只有一个人,车上都装满重武器和弹药,不知他们三位内部是怎么协调的。

  最整齐的是“南方十字军”,清一色的福特野马越野车,但徽标并不是十字架,而是穿重甲戴尖帽的白色鬼魂。最闹的是雅利安男孩,三十来个人占了人群一半的音量。人数最多、纪律也最好的派别是“守誓者”。这帮人穿各种军服或警服,都不戴军衔徽标,武装轻便实用,不像“一人多数派”那么夸张。刚才欢呼的时候他们也叫得很响,现在都安静听着头领们讨论。看来,守誓者是这支队伍的脊梁骨。

  紧跟青铜的小队由托尼带领,都戴着袖标:“负重者”。人数不多,几乎个个都像托尼一样粗壮。青铜很壮实,在他们当中算苗条的。刚才拳击托尼的女人是负重者之一,托尼叫她“鱼鹰”。突击步枪、手枪、短刀、夜视头盔、带插板的防弹背心、无线电对讲和穿戴式战场信息系统,一样不比男人少。背后甚至还多了一把工兵铲,胸挂上插满弹夹和手榴弹。

  朱越估计,把她放在枪战游戏的角色装备栏中,负重数字会超过50公斤。这两个名字都不是白叫的。

  V-22 “鱼鹰” (Osprey),垂直起降运输机

  头领们的讨论充满军队行话和缩写简称,“grid square”“FOB”之类,朱越连一半都听不懂。但大概能明白他们在争论下一步去哪里。(注:grid square:地图方位。FOB:前进作战基地。)

  孔茨提高声音:“为什么要向后转?我们应该按原计划向东,去格兰德河谷。那边墙更少,入侵者更猖狂。俄克拉荷马有什么?”

  “你们刚才也看见了,豆子佬都被吓破了胆,几千人中只有几十个还敢过来。所以格兰德河上游下游都很安全。俄克拉荷马有什么?塔尔萨在燃烧!费城和芝加哥被‘烧抢杀’运动“烧抢杀”运动:Burn Loot Murder占领,那是他们的报应。但塔尔萨是什么地方?红色美国的中心,‘觉醒抵抗’的发源地!1921年塔尔萨就开始抵抗了1921年,塔尔萨爆发白人对黑人社区的种族屠杀,遇难者数百人,伤者近千,整个黑人社区被烧成废墟。被认为是迄今为止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种族骚乱。!现在他们不太给力,我们得去帮一把!”(注:豆子佬:即beaner,美国对墨西哥人的另一个种族蔑称,源自墨西哥传统食品中的斑豆。)

  青铜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不再面向头领们的小圈子,而是转向大队伍:

  “今天最新消息:‘烧抢杀’已经占领了塔尔萨。他们尝到了滋味,开着抢来的车出城向西,冲向俄克拉荷马城!俄城又有什么?有中部最大的联邦政府机构群,好大一锅字母汤,他们是‘烧抢杀’的内应!还有全美洗脑最彻底的俄州国民警卫队,他们已经杀死了上百个我们的兄弟!这些人不会发一枪一弹、伸一根指头阻挡那些野兽。我们把俄城的小孩子、女孩子都拜托给他们吗?”(注:国民警卫队是美国各州设立的常备军。受州政府指挥,编制、训练和装备都是正规军队水准。)

  “不!!”

  人群的怒吼冲上星空。

  托尼一嗓子吼过,突然想起什么,跳上悍马车摆弄后座的通信设备。青铜也停了几秒,掏出手机打开某个应用。朱越觉得他似乎瞟了自己一眼。

  “守誓者!请重申你们的誓言。”

  队伍中的守誓者们齐声朗诵,很多没发过誓的民兵也跟着闹。孔茨有点勉强,还是跟上了。

  “我庄严宣誓:保卫美国宪法,抵抗所有敌人,无论国外还是国内!”(注:入伍/就职誓言。美国所有的武装部队和安全机构制服人员,入伍或就职时都要以此立誓。)

  誓言越发激昂,朱越更加感觉自己是彻底的局外人。他被声浪轰得受不了,悄悄退了几步,看托尼在悍马后座上鼓捣什么。托尼并不避他,咧着嘴把一个厚厚的军用显示器扳过来。

  窗口标题是“青铜战线”。美国动态地图上,中西部和南部各州一片亮色,无数小点在闪烁。小点聚集成团,大部分沿着美墨边界分布,另外一些在公路上和城市周边,连加拿大境内也有不少。屏幕下方的统计数字,显示“被动节点”高达七十多万,“主动节点”也有三万多个。

  “……全国广播?”

  “没错!蒙古没这东西吧?”

  托尼越发得意,手指一抹,把几百路“主动节点”数据流连上了车载大喇叭。无数个声音加入合唱。声音来自南北大路、东西海岸、高山与平原、旷野与城镇。同一句誓言,此起彼落,如惊涛拍岸,连绵不绝。

  朱越这才看见后座上有一台设备撑着相控阵天线。天线不是折叠式的,设备本身也比刚烧掉那个大得多。

  等到几万人差不多都重申了誓言,青铜才重新发话:

  “今天大家干得不错,是时候转向国内的敌人了。目标:俄克拉荷马城,全体进军!”

  大喇叭中的欢呼震耳欲聋,托尼赶紧切断音频。青铜也关掉手机应用,演说还在继续:

  “今晚我们回印第安温泉露营,那里又来了几百个兄弟。明天清早穿越魔鬼岭,上I-20公路。这条路不仅是拯救美国的道路,也是朝圣之路。到达沃斯堡之前我们向南转个小弯,去一趟韦科,缅怀被联邦活活烧死的前辈。”(注:韦科(Waco)是德克萨斯中部城市。1993年,美国联邦执法机构在韦科附近的“大卫教”营地围攻非法持有大批武器的教徒。围攻以营地被大火烧毁结束,76人在火中丧生,包括很多妇女儿童。)

  “然后我们沿I-35北上,直奔俄城!半个世纪之前,两位先烈在俄城开始了这一切。那栋炸掉的大楼原址上,联邦政府用我们的钱修了更大的楼,现在住的是更坏的家伙:联邦总务署。走!我们去看看那栋楼需不需要再炸一次!”(注:1995年俄城大爆炸是美国最早的右翼民兵恐怖袭击事件。麦克维和尼科尔斯用自制大型汽车炸弹炸毁了市中心的联邦大楼,168人丧生,数百人受伤。麦克维是退伍军人,自称右翼民兵,策划爆炸是为“韦科大屠杀”复仇。)

  朱越明知他的小算盘,也听得面红耳热、手痒无比,恨不能按个R扔个手雷。民兵们的狂喜更是达到白热状态。地上的人奔走上车,战车纷纷发动掉头。

  孔茨也再无二话,跑到车队后面指挥交通。

  朱越跟着托尼、鱼鹰和另一个民兵上了青铜后面那辆敞篷吉普。出发时青铜在孔茨面前停车,笑道:“我知道守誓者对韦科那种事有不同看法。到沃斯堡你不用向南,直接向北。”

  “没关系。我说过跟着你,就一定跟着你。”

  “我也不去韦科。你带五十个人,和我这些人一起上I-35。”

  孔茨大吃一惊:“你不去朝圣吗?”

  “朝圣有南方十字军带队就够了。我们作为大部队的先导,把I-35走通。另外我们还要下路,去怀茨伯勒怀茨伯勒(Whitesboro)是德克萨斯州北部小城。位于I-35州际公路以东,接近俄克拉荷马州界。办一件事。为美国,也是为你。”

  “我?”

  “到那就知道了。我特地找的礼物。你会喜欢的。”

  车队继续前进。朱越回望孔茨,老伞兵立正敬礼,满脸迷惑、惊喜与虔诚,看得他暗自心惊。

  这一段带他跑路的人不像老白,也不是蛇头能比的。恐怕是惹不起。他的星链天线似乎也更大。

  ※※※

  在颠簸的土路上开了没多久,迎面来了四辆军车。隔着老远,军车就闪到路外停住,让出道路。青铜跟头一辆车上的军官打个招呼,径直开了过去。擦肩而过时,朱越看车上的军人都是全套野战步兵武装,比这边整齐正规多了。看不出是什么部队,臂章上的标识是BORTAC。

  后面的民兵就不太客气:

  “孩子们,我们把你们的活都干了!”

  “现在又是去干你们的活!”

  “怎么啦?才打开电台?”

  对面似乎也不生气。那军官还吆喝起来:“青铜!刚才忘记说了:新墨西哥国民警卫队对你们有点上火。他们追着西海岸过来的傻逼‘男孩’,今晚越过州界了,还伤了好几个。你们小心点!”

  男孩们纷纷骂回去。青铜立起一个拳头让他们住嘴,笑道:

  “多谢。大德克萨斯被人欺负了,你们没意见?”

  “我们不是德克萨斯的部队。”

  “胡说!你口音都甩不掉,还能甩掉家乡?”

  那军官没话了。

  BORTAC在波特兰实战中

  朱越问鱼鹰:“请问,BORTAC是什么?”

  “国界巡逻战术部队。你有礼貌我们都知道了,以后有话直说,别这么烦人。”

  “抱歉。那不是联邦部队吗?这么好说话?”

  托尼忍不住插嘴:“他们是好的联邦仔。站我们这边的。”

  刚才这家伙扯他眼角,朱越一口气还没咽下去。冷了半分钟才找到话:“那CIA站你们……我们这边吗?”

  “CIA是撒旦的首席执行官。要不是CIA还会干中国,我会把每个碰上的CIA都爆头。哎,蒙古人,懂得挺多的?”

  朱越顿时不敢再出声。

  「–」

  车上的气氛正尴尬得要死,前方突然传来两记鼓声。

  沉重的鼓声就像直接敲在他心坎上,跟着猛跳两下。那天成都的地震歌,前奏鼓声也是同样突然,同样勾魂摄魄。一瞬间朱越又产生了幻觉:回到起点了?循环结构?

  紧接着响起的却不是土嗨说唱,而是漫天空袭警报。所有车都打开了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他这才听清楚:不是真的警报,是乐器的模仿。上百辆车同声播放,比真的还要凄厉。

  高亢的男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晨光血红,家人相拥,

  疯子们掏出了核密码!

  火光满路,劫灰洒下,

  电台叫我们集合出发!

  拿起猎枪,操起钉耙,

  冲进他们的象牙塔!

  你瞎了眼睛,我掉了皮肤,

  照样把他们干趴下!

  听了开头朱越就认出来了:这是戴夫·豪斯的《破坏者》。在成都那些无眠之夜中,他听过好几遍。那时候完全没感觉,只觉得这歌莫名其妙猛打鸡血。今天身在战车之上,周围就是电台、猎枪和钉耙,他一下子明白了。全明白了。

  这不是游戏,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游戏。这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现实,只有现实才会这么绝望。

  戴夫的呐喊直冲耳鼓,朱越全身的血也直冲脑门,比青铜演讲之时还要火烫。他跟着身边所有人唱起来。两句之内,音量从蚊子哼哼变成了狼嚎:

  宝贝,我们去破坏吧!

  来一个内部开花!

  宝贝,我们去破坏吧!

  让他们心脏病发!

  歌声稍歇,过门响起。刚才还冷若冰霜的鱼鹰一把搂住他肩膀:“蒙古歌王!”托尼和另一个开车的战士也兴奋得使劲捶他。

  托尼冲他喊:“速不台!先前你那句蒙古话什么意思?”

  “那是我们蒙古人最喜欢的祝福。mani意思是金刚珠……就是神的珍宝;padme是莲花。‘珍宝放入莲花中’。”

  “那又是什么意思?”

  速不台懒得再讲,右手拇指食指搭一小圈,左手食指伸进去搅搅。

  三个人秒懂。鱼鹰又笑又骂。两个男人笑得发疯,都跟着搅起来,司机双手离开了方向盘。果然,这才是全世界屁民的共同语言。

  战歌再次升起,满天星斗摇动。这一次速不台从头加入。两边搂着的两个美国人,两小时前还用枪指着他,扯他的眼角。

  年复一年,无边谎话,

  今天我真听够啦!

  河水闪着辐射蓝光,

  谁还想做温水青蛙?

  我已经下定决心,

  宝贝你别再害怕!

  让我们歃血为盟,

  这一次不留片瓦!

  宝贝,我们去破坏吧!

  来一个内部开花!

  宝贝,我们去破坏吧!

  让他们心脏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