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梦见了一座房子,那只浑身缝合线的人形咒灵,他有一张称得上美丽的面庞,恶意的扭曲着,发出哈哈的嘲弄笑声。

  这一次你和记忆里的一样,拔出长刀,但不知名的恐慌就像是海水一样涌入你的心脏,没入你的鼻腔,呛进的水汽窜进呼吸道,带来一阵阵刺痛的麻痹感,以至于无法呼吸——

  无法呼吸。

  没有空气。

  缺氧的感觉让整个脑子都思考困难起来,嗡嗡的声音在你耳边作响——是有人在说话吗?不……不,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只咒灵。

  你得杀了他。

  是的,你必须杀了他,你记得……你的学生……

  灰蓝色眼睛的咒灵摇摇晃晃的支着破碎的身躯从地上爬起来,长刀砍断了他的胳膊,刺穿了他的胸膛,但他仍然用残余的肩膀抵着地面,一点一点的蠕动着自己的身体———你听到细细微微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大笑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胸膛里流出来了,于是你低下头,看到殷殷的血液从被穿过的口中流出——啊……

  是我吗?

  被杀死的……是我吗?

  长刀“砰”的一声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并不是什么特别昂贵的咒具,甚至称得上是普通,强大的从来不是武器本身,而是你。

  ——但它为什么在地面上?

  笑声越来越大了,尖利的让你怀疑耳膜已经被穿透,你痛苦的想抬起手捂住耳朵——一点点,哪怕能挡住一点点噪音也好……

  可是……

  你的胳膊呢?

  “啊——!”

  一声叫响在寂静的房间里,你猛地睁开眼,急促的喘着气,胸膛也因为噩梦而剧烈起伏着。

  身边的人侧起身来,眉心微微蹙起,伸手替你擦掉额头的一点冷汗:“怎么了?”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在地面上,为房间添了一点光,你睁着眼睛愣愣的盯了一会天花板,然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的问话。

  “我梦到——”

  停住了。

  要说吗?

  在这个时候说自己做的梦的话,不知道会给五条悟带来什么样的恐慌呢,之前差点死掉的那次就给对方留下了很长时间的心理阴影,虽然他不说,但你是知道的。

  总是无时不刻的确认你的存在,好像你马上就会消失一样,就像现在一样,看到你不说话,他又紧张起来了。

  “怎么不说了?”五条悟翻过身来,他的体型想对于你来说大上很多,因此也可以很轻易的就覆盖住你,白色的碎发随着微微低起的头垂下,落在颈间,他用手指轻轻的碰了一下你的脸,声音低了一点:“噩梦?”

  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声音也显得有几分沙哑,你盯了一会男朋友还带着困意的蓝眼睛,然后伸手揪了一下对方又长又翘的睫毛。

  明明是可以阻止你动作的,但五条悟只是吃痛的轻轻吸了一口气,揉了一下被你揪了睫毛的眼睛:“太过分了吧。”

  你哼笑了一声。

  “没什么,”你回答他之前的问题:“就是梦到你生孩子的场景了。”

  五条悟:“……”

  男朋友立刻重新躺了回去,把被子一盖,蒙着头,声音带着含糊不清的恼怒:“那我就算是生过了,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梦里的事情也算吗?”

  这句话让蒙在被子里人一下子又幼稚的刷起赖来。

  “你让让我吧。”

  他郁闷的把被子往下扯了一点,露出蓝眼睛,蓬松的头发因为动来动去已经乱掉了,一边一个的翘起,显得很呆,但那双被无数人渴求的六眼却亮的惊人。

  你先是透过窗帘的缝隙遥遥的望了一眼外面,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然后才低下头重新盯上男朋友。

  他看着你,还带着一点少年人的天真。

  五条悟只会对你展现出来的天真。

  你笑了起来。

  “好吧,那我让让你。”

  “你找到真人了吗?”

  “大概是死了吧。”

  羂索踩着木屐,松软的沙砾被踏下去时也会没过露出的脚趾,他随意的甩了一下,然后才慢慢的说:“我早就提醒他不要到处惹事了。”

  花御抬起长着长长树枝的双眼,惨白的肤色和非人类的面孔结合在一起,有一种异于常物的恐怖感:“他是我们的同伴。”

  羂索舔了一下自己的唇瓣,紫玉一样的狐狸眼平和的弯了弯:“昨天让人去找他了。”

  “但是计划不能因为他不在就不进行了呀,”他说,含着和往日一样的笑意:“我已经和咒术界那边的人联系好了,她最近都在休假,那么赶到涩谷的人一定会是五条悟,到时候就把剩下的几根手指喂给虎壮悠仁,把两面宿傩放出来。”

  听起来是万无一失的计划,火山头没什么反对的意见,花御也没有,但她心思毕竟细腻一点,忍了半天没憋住:“那个小姑娘呢?”

  啊……对。

  羂索停下脚步。

  他的话很轻,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在场的都是特级,声音放的再轻也能听得见。

  “那我是该去看一看她。”

  这处领域打造的囚牢很漂亮,屋子的外面是一圈花园,木质的栏杆隔绝了外面看不清的绿色,只留下满园不知名的小花,五颜六色的镶嵌在草坪上,随着风来就卷起阵阵香。

  铃宫羽燕靠着门框,淡色的,沾着斑斑血迹的长裙垂在小腿处,头发依旧是侧编着在胸前,只是乱了许多,眼下也多了些青黑色。

  来人推开木栏门,狐狸眼在她身上停留了会,就笑了起来:“我该提醒你不要出去的。”

  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怜。

  袖子都被割破了,血迹顺着伤口在胳膊凝结,看起来伤的不轻,但那张秀美的脸上没有任何关于忍耐的神色,好像已经习惯了似的。

  铃宫羽燕直起已经没什么力气的身体,浅色的眼冷淡看着他,看起来是想问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能说什么呢?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她还记得少年闯入巷子时露出的愤怒表情和抱起她时的轻柔动作,但——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这么说的。

  ……不是吗?

  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眼睛……

  沉默在这片漂亮的院子里蔓延,气氛尴尬的像是盛满雨滴的黑云乌压压的沉了下来,没有人在乎倚靠在墙角的花有多努力的在绽放,也没有人在乎这里有没有谁在偷偷伤心。

  只有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默。

  她不说话,羂索也没有自找没趣的想法,他转身想走,却感受到了被自己收服过的咒灵。

  铃宫羽燕猛的仰起头。

  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木栅栏被可怜的碾压在地面上,发出被重重压住的凄惨声音,它来的时候甚至风都变凉了,冷飕飕的揪掉草坪上可怜的花瓣,卷起残叶和泥土又随意而残暴的甩在地上。

  她的呼吸停住了。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幕。

  昏暗的教学楼里,拼命的跑,颤抖的肌肉,急促的喘息,和身后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

  是庞大的身躯,每一条延展开的肢体上都有数不清的眼睛,千万双束起一条线的瞳仁像是蛇一样死死的盯着猎物,但它的动作却像是猫戏弄老鼠一样,既不一口咬死,也不愿意让她们喘息片刻。

  肌肉的颤抖越来越严重,腿的酸涩感也越来越强,眼前的场景被汗水模糊了,什么也看不到,她想疲倦的眨一下眼睛,却被身后轰然的臭气的赶的更快。

  快一点——快一点——再跑的快一点——!

  无数次,噩梦里,朋友拉着她拼命的跑——凡人怎能跑过如形如随的死亡?但是——快一点——一定要快一点——不要拖后腿——

  求求你了……她不要活下来……换她去死吧——

  可是总有一股巨力在她想要停下来时把她往前推——快跑,她说,朋友的声音在咒灵的嘶吼声中分明那么微弱,落在她心中却比轰雷还要惊响——不要——不要!

  被撕裂的胳膊,无力睁大的褐色眼睛,像是流不完的血——

  ——快跑!

  ……快跑!

  那双褐色的眼睛永远的闭上了。

  为什么要推开她?她有什么值得救得呢?她扑上那具残破的尸体,试图拥起怀里的人,却只有流不尽的,鲜艳的红色。

  妈妈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止不住的血

  咒灵的笑声尖利而充满着愉悦,仿佛她人的痛苦和恐惧是什么上等的兴奋剂,她一动不动的俯身抱着冰凉下去的尸体,颤抖的手指抵上鼻尖,似乎觉得有奇迹。

  可是奇迹从来和她没有关系。

  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是在做梦——接下来呢?在这场梦里死的会是她吗?被碾过的花无力的倒在地上,脏兮兮的摔落在泥土里,她睁着眼睛看着飘过来的咒灵——她知道梦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别闹了。”

  这句话和梦里那句听不清的陌生声音重叠在一起,像是一道惊雷将她打醒,回到现实里。

  “院子都被你弄坏了——哦?你说真人已经死了吗?”

  羂索侧过头,眉头皱起来。

  早知道对方会这样轻易的死去还不如直接吞了呢,真是浪费。

  随意的推了一下长着密密麻麻眼睛的咒灵,他示意对方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去,下一秒他又被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弱小的咒术师给惊住了。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那么愤怒,那么憎恨。

  “它也是你的同伴吗?”

  少女颤着的嗓音像是在哭,浅色的瞳仁抖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晶莹要冒出来,却又忍住了。

  羂索的目光在对方手里紧握着小刀上停留了一会,微笑起来:“不算同伴。”

  他并不关心对方要做什么,她太弱了,弱的让人不放在眼里,当实力差距犹如天地之隔时,同类也变得不再像是同类起来,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怪物呢。

  “这是我的能力,”因为多少有点好奇蝼蚁会有什么作为,他也很难得好心情的回答:“咒灵操术。”

  他的……能力。

  那场噩梦……

  她重新有一点起色的人生……

  她的朋友……

  ——快跑!

  她跑了起来。

  周边声音在此刻变得很微弱,她听见有人隐约的抱怨说她在发什么疯。

  “……这下可就糟了。”

  这声音若有若无,带着说不清的懊恼,她听了有点想笑,也真的忍不住笑出声来,有不知名的液体顺着张开的口一起往外涌,她咳嗽着,呼吸变得艰难起来,但还是想笑。

  “真是疯子。”

  她睁着那双眼睛,躺在草坪上,天空又蓝又红的,感觉和做梦一样,但这次梦里面只有一个复仇者,一个活在悔恨和绝望里的弱小人类,一个终于能停下脚步转过去重重反击的孩子。有潮湿的液体从脸上钻进脖子里,又凉又温热的,像是不同的东西混合在一起了,她还是睁着眼睛,不关心自己漂亮的裙子有没有被弄脏。

  她觉得自己的意识被化作了光点,身体的疼痛依然清晰,但好像隔了一层屏幕,熟悉又奇怪。

  她看到一条长长的通道,妈妈还是三十岁出头的相貌,漂亮的脸上抿着幸福的笑,站在通道尽头。

  她感觉自己被一个温柔的力道拽了起来,那张分明早已死在十六岁的脸生动的在她面前笑了起来,朋友拍了拍她的肩膀,催促着让她快点跑。

  ——快跑!

  她本能的就想迈开步子,就像梦里的一样,但要迈开脚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她怀着害怕的心情紧紧的握着那只熟悉的,冰冷的手,迟疑的时候没忍住回了头。

  她看到九岁时牵着她的手去逛街的母亲,摸在身体上的粗糙大手,幼童惊恐不安的细弱哭声,和少年温暖干净的怀抱。

  她听到无休止的吵闹和来自旁人异样的目光,妈妈低低的哭泣,同学毫不遮拦的嘲笑,她懵懂无知的困惑和对自己是否做错事的怀疑。

  如果没有做错的话……为什么他们都讨厌我呢?

  桌子上被刻下一句又一句辱骂的话语,被扔掉的书本和紧锁的教室门是学校生活的主旋律,她的反抗像是树叶落入池塘里,连水花都没能激起。

  “你为什么帮我?”她问。

  “我想和你去吃学校外卖的米糕。”对方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快跑!

  没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是咒灵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甚至感受到了热气——可是下一秒她就被推开了。

  ——快跑!

  她倔强的,拼劲自己全身力气的把头扭过去,胸膛处的疼痛像是一把大手紧紧捏住了心脏,然后用力的,毫不怜惜的被揉碎了,留下一个巨大的,只会哧哧往外流血的洞口。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很努力的想张开嘴巴呼吸但她就像一个破风手琴一样,除了几声呜呜就再也没有声音能冒出来了。

  她还是努力的睁大眼。

  她看到了一只侥幸从咒灵身下逃脱的话,细长的茎努力的撑着半大的花苞,阳光照在嫩绿的叶片上,泛着生命独具的那种希望的光。

  啊……

  有点遗憾……

  眼睛再也没有力气睁开了,她疲倦的,又留恋的试图最后挣扎一点……

  还没有……

  和你去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