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六王爷。”

  管玉衡想起前尘往事, 明明也不过几年,却恍如隔世。

  在这里他们都有了新的生活,那些恩怨早该随着身份的改变而逝去了, 不过六王爷的情况好似跟他们不同,没有实体的怨气, 只能靠寻找愿意以肉身为祭的人夺舍。

  看来游彼早已经被六王爷掌控,只是自己还不知晓。

  “呵呵呵, 你们还是如同以前一样被我玩弄于鼓掌之间。”六王爷右手向前一握,是所有皆在掌握的笃定。

  “王爷确实算无遗策, 不过如今也不是像现在这样人不人, 鬼不鬼。”

  “你——”

  六王爷怒视着他,想起自己为什么从堂堂王尊,马上大业可成却沦落于此,仇恨的怒火让他暂时压下口舌之争。

  “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下场,要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今天你们还会重蹈覆辙, 不,是比之前还要惨。”

  “叙旧到此结束, 你们这对亡命鸳鸯在地下再续前缘吧!”在六王爷的号令下, 刚才蛰伏的黑影又开始蠢蠢欲动。

  被管玉衡吸引过来的黑影迅速叛变, 在半空中挣扎起来。

  六王爷前世就修炼了邪术, 他没有察觉,才在对抗中着了道, 不得不在最后关头为了保住龙祈的皇位而承认自己蛊惑皇帝。

  百官百姓齐聚瞻天塔下, 大骂妖道, 请命皇帝当众将他处死。

  龙祈当然不肯,几番争执下, 对抗升级,管玉衡找到机会动用师父留下的药丸,突破禁制直接向六王爷发难。

  他知道若今日他身死,六王爷一定不会放过龙祈,既然已经背了妖道的骂名,不若永除后患。

  “你还想着用之前那招,哼,同样的亏本王可不会吃第二次。”六王爷也同样想起当年那一战,龙祈他们本来败局已定,早已脱力的管玉衡却能使出致命一击,将他打成重伤。

  如果不是这样,他现在应该享受群臣朝拜,三呼万岁,在那至尊位置上永生,而不是现在人鬼不分的模样。

  心如电转,六王爷突然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你就不好奇,为什么龙祈也会来到这里?”

  管玉衡与对手交谈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全部心思都在掌控镜面力量上,听他这一说却分了神。

  他当年确定自己重伤了六王,哪怕没有当场身亡也不会有任何机会对龙祈造成威胁,小皇帝只要安稳回到皇宫,自有心腹能护他周全,怎的会到这个世界来?

  六王爷看见管玉衡这副神情,都不觉为龙祈抱屈。

  “呵,我这侄儿可真是个痴情种,只可惜啊,心上人心太狠,不,是没有心呐,两世痴情,都落得个为爱受伤的惨样,对方还不知所以,啧啧啧……”

  “他为了你可是什么都放弃了呢!”六王叹道。

  管玉衡从小在瞻天塔长大,天生冷情冷性,对一些人情爱慕并不敏锐,除了在身边长大的小皇帝估计也没人敢亵渎高不可攀的国师大人。

  龙祈一直说爱,可是他不懂,一直认为是孺慕之情更多,从小受尽苦楚的少年皇帝,对照顾他长大的人心生爱慕,只是年少无知的冲动,等再过几年就会想明白,甚至会自嘲当时的自己多幼稚。

  可现在呢,作为方屿,他还是如此……

  爱吗?

  视线挪动到伤痕累累的青年身上,管玉衡心中大恸,宁愿由自己来承受这一切,这就是爱吗?

  “求而不得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那可怜的侄儿被你拒绝那么多次,付出了那么多,连一句承诺都没得到啊,重活一次还是这么惨,”六王爷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真是没用的废物。”

  “那玩意,你吃了两颗了吧?”六王突然转了话题,桀桀一笑,“也不过如此,今天我也让你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吧。”

  之前伤了管玉衡的锥子不知从何处飞来,直冲躺在一旁的方屿而去。

  管玉衡催动法咒,利用月华一般的镜光筑成一道结界,两两相撞,暂时止住了攻击的势头,不过他也猛地被震出一口血。

  六王趁机来到身边将方屿掠走,掐着方屿的脖子,笑着威胁他,“你这妖道,束手就擒吧,助我将法阵补全,我还可以考虑饶你们一条性命。”

  “我会信?”

  “怎么,你有别的办法?”六王手上力道又紧了半分,方屿发出难以呼吸的呵气声。

  “住手——”管玉衡咬着牙,“我答应你。”

  次此阵法经过这么几番折腾,早就破败不堪,想要修复必须以他的血为祭,不过在那之前,管玉衡开口:“你先放他走。”

  六王爷笑他痴人说梦,“当我蠢吗?”

  不过也怕他玉石俱焚,给了他点甜头,“这小子受伤挺重,我先帮你解了他的摄神术,让他少点消耗。”

  管玉衡应允了,还解了术的方屿依旧昏迷,但脸色没那么难看了,他将人抱回怀中,找了个不那么脏乱的位置放下。六王爷也不恼,他确信这两人已经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开始吧……”管玉衡走到阵法边,咬破手指,法力催动下整个法阵都亮如白昼,好似要冲破天际。

  六王心中感叹竟有如此威力,眼神却一刻不离管玉衡,防备他做什么手脚。

  管玉衡当然不会真的把这邪法促成,看来六王爷还不知道此阵法与自己的关系,他要把这个两世都利欲熏心的人彻底封印。

  刚才他已经偷偷在方屿身后贴了符,解了摄神术醒来后可以顺利离开,那时自己可能已经与六王一同消散了……

  “这真是开阵之术?”六王疑惑。

  “不信我你就自己来。”管玉衡丝毫不惧。

  引着六王爷进入阵法中心,“在阵眼中施术就能启动了。”

  六王将信将疑走到正中,却没放管玉衡离开,“一起等着吧,国师大人。”

  管玉衡指尖微动,为了让六王取信也没妄动。

  六王不做他想,着实耽误了许久,再过些时辰就要天亮,一切筹谋都会烟消云散,他当务之急还是成就阵法才能稳定新得的身体。

  风云变幻,浓雾遮天蔽日,阵阵阴风席卷而来,几乎将周围所有全部卷入,比之前的威力还要摄人。

  “哈哈哈哈……”六王爷狂喜,“力量,这就是力量。”

  四肢百骸全部被填充的感觉,六王爷振臂高呼,百鬼竞相跟随呼号,一时间偏远的墓区遍布惨叫。

  管玉衡趁他沉浸时,暗中驱动咒语,半空的镜面突然角度翻转,荧白月色转为猩红,气流逆转,有无形丝线将阵法锁住,哀嚎声不绝于耳。

  “妖道,你算计我——”

  六王爷被困于阵眼,丝线柔韧,牢牢包裹住他不得动弹,又把挣扎的人寸寸割破。

  “你自己也在阵中,你不想活了?”

  管玉衡身上也被丝线划出几道口子,不过他没动,也只是小伤。

  “这荧天镜,本就是我师父的法器,由你带到这里,也算因果循环。”

  六王爷这才知道这镜子居然还有这样的渊源,“好啊,你早算计好在这儿等着我呢!”

  管玉衡脏腑剧痛,已然是药效将尽,挥手用符箓引动阵法,打算一击将六王爷彻底封印。

  天雷滚滚,火光冲天,雷火眼看就要劈下来,六王爷突然拼着重伤挣脱了丝线束缚,闪到阵边,却无法脱离,他又转向旁边的人。

  “半面镜子果然还是不足以完全施展阵法。”

  管玉衡消耗太大,险些站立不稳,面对突然来袭的六王也无力闪躲,想着不如就承受这一击,正好近距离将人捉住。

  六王手中尖锥冰寒锃亮,蕴含全部法力和怒气刺去,管玉衡勉强挪过身徒手去接,哪知六王又一个变招,反手对准他后心。

  管玉衡反应不及,却没有迎来预想中的刺痛,一个微凉的身体从身后靠了过来,染血的双手轻轻拢着他,又舍不得碰触。

  滴答滴答——

  浓重的血腥味传来,还有六王爷的怒吼。

  “你这小子,找死——”

  尖锥细小,拔出时悄无声息,管玉衡回过头接住方屿摇摇欲坠的身子,震惊地抱紧他。

  “怎么会……”

  “你怎么总是那么傻呢……”

  六王已经疯魔,今日非要留下这二人性命,管玉衡浑身血液几乎都冲向大脑,再次强行催动法力将敌人钉在原地。

  管玉衡颤抖着抚上方屿的侧脸,青年神色平静,只是呼吸时忍耐的蹙眉暴露了他此刻痛苦的事实。

  方屿望着他,这次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他要把这个人刻在灵魂里,“不知道还……会不会再重生一次呢……”

  “别瞎说……”管玉衡想说可以治好的,用手捂住伤口,可手心中温热涌出的鲜血让他说不出口,连唇都在抖。

  “好奇怪……哪里都在痛,只有心脏没有感觉。”方屿气若游丝。

  管玉衡抚上他心口,法力断断续续地注入,却没有反应,一颗泪珠从眼眶滑落,蜿蜒而下,落到了方屿被血侵染艳丽的薄唇上。

  方屿一愣,将头又靠得近些,小心翼翼地勾着他一点领口布料,“先生……我一直想问……”

  “那日与我大婚……你是……情愿的吗?”

  “你……后悔吗?”

  管玉衡心口好像坠有千斤,他摇摇头,“不后悔。”

  如果牵肠挂肚是爱,如果痛彻心扉是爱,如果追悔莫及是爱,那管玉衡知道——他爱了。

  “我只是后悔,没有早点明白,早点珍惜……”声音哽咽,管玉衡顶着青年的额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更近距离让人感知他的心情。

  方屿愣在当场,仔细分辨,知道管玉衡并不是因为他身受重伤而刻意安慰他时,终于展颜一笑,“真的吗?我很欢喜……没有比这跟欢喜的事了,这次重新来过,值了……”

  方屿又要晕过去,管玉衡继续给他送法力,可是自己也所剩无几。

  那边六王爷看着小情侣死到临头还亲亲我我,而自己孤家寡人,不甘认命,奋力几乎扯断自己手掌,向管玉衡后背撞去。

  管玉衡本就忍着一口血,被撞的喷溅出来,染了方屿脸颊、胸襟全是血点,趴在方屿胸口回瞪六王,那狂徒带着恨意的双眼一片赤红,只剩下疯魔。

  失控的六王力大如牛,虽被控制用不了法术,也要用蛮力报仇,横冲直撞。

  管玉衡紧紧护住方屿,二人抱在一起,四目深情相对,不曾移开。

  “都去死——”

  六王爷一声怒吼,拼命地撞击,却变故陡生——

  一丝荧光从方屿胸口升起,丝丝缕缕,好像飞出了数十只蝴蝶,振翅飞舞,奔着半空的镜子而去。

  银色流萤般的蝴蝶欢喜雀跃,飞到半面镜子边,忽闪几下翅膀,竟然渐渐地与镜子融为一体,补全了另外半面。

  破镜重圆。

  光洁如月,皎皎明亮。

  管玉衡怔怔地看着那面完好如初的镜子,喃喃道:“原来如此……”

  胸口被破了个大口子,还有奇怪的东西飞了出来,方屿此刻也是懵的,他用手指沾了沾伤口。

  “……好像好了!”

  管玉衡回过头,见刚才还狰狞流血的伤口居然只剩下了皮外伤,他欣喜地拉起方屿的手,“是师父,师父他老人家残留的法力在保护我们。”

  连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也是如此。

  荧天镜的半面镜子竟然在方屿的体内,一定是前世出事的时候它救了龙祈,才会有现在的奇遇。

  而一旁的六王爷被空中两轮月亮照的忽而清醒了一样,浑身抽搐着,又与自己左右手打了起来。

  在镜子的余晖下,彻底瘫倒在一片狼藉的阵法边缘。

  乌云散去,天朗气清,伴随着远处天际隐约的一缕朝霞,一切归于静寂。

  “结束了吗?”方屿还有点愣。

  “看样子是。”管玉衡抬手,荧天镜自动飞回到他手里。

  这件法器曾经助他除了不少妖邪,想不到在这里还能再次并肩。

  衣角被扯住,管玉衡低头就见方屿盯着他,委屈巴巴的狗狗眼,“先生,刚才说的话……还作数吗?”

  管玉衡撇开眼,装傻,“什么话?”

  “啊——”方屿站起身,不让他逃跑,“你又耍赖,不行,这回我可不会让你跑了。”

  他试探着将人环得更紧些,没有被拒绝,掩住欣喜小声请求,“我还想再听一遍……你再说一次呗……求……”

  “诶?这怎么乱成这样!”

  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旁边嘀咕,打断了二人的情绪,包子从不远处幸存的大树后头露出头,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两个打架了?”把人家墓地都毁了?

  “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啊!”方屿没好气撇了他一眼,不过也没放开手,还是让人推了一把才乖乖松开。

  “呃……”昏迷在地的那人闷吭了一声,敏锐的三人迅速看了过去。

  浑身破败,跟被抽了筋骨一样,那人哆嗦着直起身,“……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

  “你之后只能做个平凡人了。”管玉衡看他的状态也明白了几分,“能捡回条命也算幸运。”

  被夺舍还能夺回身体的人少之又少,游彼还活着,哪怕根骨已废,这对他来讲也算个不错的结局吧。

  “别管他了,”方屿又拉上手,恳求似的轻轻甩了甩,“先生,跟我回家去见舅舅吧。”

  “……郑总,”管玉衡怔了怔,“我又不是没见过。”

  “别转移话题……”二人并肩往前走,方屿贴着人说好话。

  包子在后边挠头,小方总怎么开始腻腻乎乎的,寻思了半天,自己得出了结论,嗯,一定是小方总偷偷跑出来遇到危险,被老大狠狠教训了一顿,这才这么粘人乖巧。

  管玉衡任人在他旁边说尽肉麻情话,心里却想着……要是去见郑总要穿什么才够得体。

  “就这么定了……我这就通知舅舅。”虽然什么回应都没得到,方屿就像能读懂他的表情一样,知道自己这次肯定是成功了。

  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两颗想要靠近的心总能够找到更适合的相处方式,互相依偎着。

  劫后余生,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