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382章

  故事开始于三十年前。

  谢从雪尚未成为日后名声响彻江湖的寒山真人,最深爱的向月仍陪伴在他身边,青春华年花前月下,那时的少女大概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会以悲剧收场,阴差阳错下她将与伴侣分离,将困守深宫,将带着无限的思念不舍丢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在药王谷不见天日的石洞内撒手人寰。

  姬宣与姬湘,虽有不同的父亲,却都是这个苦命女子倾尽所有也要呵护的孩子,最终前者自愿放弃权柄从此镇守边疆,后者则怀抱着全部的不甘与仇恨,一步步走上了以无数人尸骸铺就的成王之路。

  而易安见证了向月的不幸,袁无功见证了易安的死亡。

  易安的死是秦君研制不死药的直接动力,不辨真伪的药方正是一切纷争的源泉,流浪街头的谢澄作为向月复生的祭品,被谢从雪收养作弟子,谢从雪便用一场短暂的梦,换取了谢澄的五脏六腑,赤胆忠心。

  这三个天选之人的命运彼此牵连,或许即便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也会相知相识,他们会欣赏对方的才华,也会为那些冲突的观念而各执一词,他们或许会成为挚友,或许会成为死敌。

  他们已经成为挚友,已经成为死敌。

  所以在袁无功被我重伤之际,谢澄才会出手拦下我,姬宣也放下芥蒂允许秦君为他疗伤——所以袁无功依旧无法被感化,他到底是怨恨着这两人的,能真正打开他心结的人不会是姬宣和谢澄。同样不会是我。

  我没有扭转乾坤之力,与天选之人相比我实在过于平凡,作为他们漫长人生中微不足道的过客,我能做到的,仅是将那个有扭转乾坤之力的人,带到他们面前。

  仅是如此,就耗费了我全部的心力。

  “……你从小就一板一眼的,明明我们才是师兄,却经常被你教训,七月半和八万里,他俩许多次都被你训得抬不起头……哪有你这样当师弟的,你把师兄的面子往哪里搁。”

  尔雅说:“不对,不只是小七小八,经常被你训得抬不起头的人,还有我,我闯了祸,你和易安,你们两个人一起来教训我……那太可怕了,两个老古板联手对付我,我前世是做了什么孽才跟你们成了一家……后来青宵入谷,被你领着来见了人,他比你听话多了,嘴也甜,那才真正是个师弟,不像你,死心眼,认死理。”

  “你不是最认死理了吗,我让你……让你照顾好我们的师弟,羽仪,你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做到?”

  袁无功无动于衷,纵然尔雅跪在他身前搂紧了他,他也一言不发。

  尔雅哽咽道:“我让你照顾好我的师弟,你为什么做不到?你不是最厉害,最可靠吗,为什么只是帮我照顾师弟,只是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袁无功说:“我做到了。”

  他目视前方,语调不带一丝半毫起伏:“青宵平安长大了,他很有天赋,若是他有意,我会让他成为药王谷下一任谷主,他的一生会平顺无忧,他会长命百岁。”

  “会长命百岁的,只有青宵吗?”

  “你只给我留了青宵。”

  这句话不知何处触动了尔雅心弦,竟惹得他彻底发怒,他握住袁无功肩头一把将人用力推开,斗笠覆面,黑色的河流在两人身侧流淌,袁无功连眼睫都不曾颤动。

  而尔雅高声道:“还有你!”

  “你也是我的师弟!是我和易安的师弟,是我们所有人的师弟!”

  “那又如何。”袁无功弯了弯唇角,这是他做惯了的动作,可放在尔雅面前却又说不出的讥嘲之意,“我已经活够了。”

  他不看尔雅,反而看向我,袁无功轻声道:“真的,我活够了,也受够了……让我解脱吧。”

  我刚要说话,尔雅便急促打断我:“他算什么!谁都没资格夺走你的性命!”

  “他是我相公。”

  袁无功笑了,很认真地解释,“师兄,他是我的爱人,能死在他手里,是我最好的归宿。”

  “可他一点也不在乎你!如果不是我来得及时,他差点就要杀了你!”

  “那样也很好,我心甘情愿。”

  尔雅给堵得喘不过气,拿袁无功没法,就恶狠狠瞪我,我耸耸肩,轻描淡写:“他都说了,他自愿的,左右我无所谓。”

  袁无功笑道:“师兄,能在今日与你一见,我心满意足。”

  我催道:“聊差不多了我就动手了,大晚上的我还想赶回去睡一觉呢……”

  尔雅:“……”

  尔雅:“…………”

  月色皎白,月色凄清,只见青年忽扬手取下自己不离身的斗笠,随意扔到了一边,袁无功便是修炼得再无情,首次目睹师兄破损的容颜,呼吸也不由静止了刹那。

  唇红齿白,眉眼如画,尔雅生得越好,这交错的伤痕便越发可怖,若是孩童夜里不慎在街角与他相撞,一定会高烧三日不退,在无数个梦魇中哭喊连连。

  他像极了恶鬼。

  偏恶鬼此时在无声无息淌着眼泪。

  尔雅:“易安死了,小七小八,大家都死了,他们都是我害死的,是我太过无能……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都是我的错……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错。”

  “羽仪,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故意不来见你……师兄真的,真的是没有脸见你,我害你失去了这么多家人,我让你背上了这么沉重的负担,羽仪,师兄就是个胆小鬼,师兄这辈子都在给你添麻烦。”

  “易安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不怪你,羽仪,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我们中有谁犯了罪,那也一定不是你,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有这一点,你死也要相信我。”

  看他诉衷肠个没完,我挠了挠侧脸,略不耐烦道:“行行行,那我做善事做到底,你俩我一起送走行了吧,反正一手一个不费事,真不知道在磨唧个什么劲……”

  “……羽仪,师兄就是这种人,我没脸见你,也没脸到地下去见易安,只得划了脸躲起来,像个耗子那样躲在角落苟且偷生……羽仪,我是不是很好笑?”

  “……”月光里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也许吧,但我也很可笑。”

  尔雅听了,果真扑哧笑出声,他双眸里闪烁的亮意是什么我无法分清,只听他说:“要不然我们是师兄弟呢,都怪我给你做了坏榜样,我把你带坏了,你好的不学尽学坏的,学谁不好,为什么要学我?”

  袁无功:“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疯了吧。”

  袁无功:“不对,你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他莫名其妙发了慌,要往后退去,袁无功对我道:“动手吧,你不是受够我了吗,动手杀了我吧……动手,我让你动手啊!”

  “羽仪,师兄无能,师兄给你添了一辈子麻烦,你讨厌我,不想见我,这都没关系,但师兄还是想求你——”

  “闭嘴!不要再说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受够了!就是如今你还有什么话,我也不听了!我受够你们了,你把我当什么了,让我照顾青宵,让我一个人……一个人孤零零!既然不想活着来见我,那就去死好了!”

  最后那几个字在夜风中徐徐飘散,袁无功已然声嘶力竭。

  但尔雅仍握着他颤抖的肩膀,长久地凝视着他。

  尔雅安静地道:“可师兄是个胆小鬼啊。”

  “不敢活,也不敢死。”

  “羽仪,只有现在了,这句话我只能对你说,我只能拜托你……”

  “……求你,救救我吧。”

  良久,我闭上眼。

  我听见耳边,有着一声消散的,属于亡者的笑声。

  以及一声近乎无的“谢谢”。

  袁无功:“不……我不听这话……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又回来求我……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知道。”

  “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我为了你一句话,你让我照顾青宵,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那样拜托我了!就是因为你拜托我了,我才拼了命——”

  那个始终被尔雅扛着走的麻袋,似是不负重荷,在这一刻就那么恰到好处地开裂了个大口子,它似是被翻了个底朝天的深渊,窸窸窣窣零零碎碎,从那早被遗忘的黑暗深处,掉落出了被时光吞噬的珍宝。

  三分白,四弦声,五色光,六出花,七月半,八万里……

  一地的牌位淋漓在月光下,这里面没一个我认识的人。

  不,还是有一个。

  袁无功伸手,捡起了其中一块木牌,他的手指小心翼翼,虚虚地,一遍遍反复摩挲着木牌上易安二字。

  但易安不在这块木牌,不在这山崖,哪怕是他留存的那缕思念,也已魂归黄泉。

  袁无功喃喃道:“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求你,师兄求你。”

  “我不想再管了,我累了,你当我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受够你们这帮人了……”

  “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

  “那你凭什么还要我来救你!你和我有什么干系!从你避我不见那日起,你我之间就断干净了!我不救!我不救!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尔雅不曾回话,袁无功喉咙里却尖锐倒了口气,他猛的仰起脸,宛若受到极大的惊吓,瞠目惊愕地望着我。

  我垂眸回视他,半晌方微微一笑。

  我:“易安让我告诉你,好好活。”

  言罢,我偏了偏头,袁无功顿了片刻,迟疑地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看去。

  漆黑的枯木下,青宵站在那里,与袁无功一身凌乱相比,小少年干干净净,也是,这么聪明又这么可爱的孩子,就算是老天爷也舍不得要他介入人世种种悲欢,哪怕从此做个醉心医术的痴儿,也好过与世人一同在七情六欲中受苦。

  但青宵还是跑了起来,他奔跑的模样像极了初生的小鹿,不管不顾,依恋又决绝地奔向至亲身侧——他一头闯进袁无功怀里。

  然后开始打他。

  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鬼都听不清的话,估计大意都是在抱怨,袁无功起初还想负隅顽抗,被青宵兜头捶了一下,愣是给他捶得不吭声了。

  但幸好青宵一视同仁,左边是师兄右边还是师兄,他两边都捶。

  “……我才受够了!”我总算听明白他的话了,“没一个靠谱的,没一个省心的!有什么事就不能拿出来一起商量吗……我真的烦死了你们了!”

  他大声嚷嚷:“还觉得是在保护我,这算哪门子保护,要是我这么保护你,你高兴不高兴!下辈子就该我当师兄,你们通通给我当师弟,你们都是怎么活这么大的!活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快给我道歉!”

  这气势这派头,真没治了。

  “我跟你讲,我青宵最是爱憎分明,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我问你,还要不要当我师兄?”

  “……”

  “回答啊!到底还要不要当我师兄!背着我做这么多事,还想偷偷摸摸死掉,你……你们……你不想当我师兄,我也不想再理你了……怎么能这样,就瞒着我一个人,这么久都不理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

  眼看着他泪珠儿要落下来,谁料到青宵努力吸了吸鼻子,不打声招呼又开始捶人。

  “道歉!”他哭着道,“快点跟我道歉!”

  尔雅跪得当机立断:“对不起,小青,师兄错了,都是师兄不好。”

  “呜……嗯、哼哼……呜呜呜……”

  然而尔雅认错态度诚恳,也抵不住袁无功死犟,袁无功僵着表情,任由青宵哭闹,就是不肯出声。

  “我死了,你才能当谷主。”他来了这么一句,“我活着会很碍事的。”

  所以说就二夫人这张嘴,能全须全尾活到今天确实是个迷题。

  青宵也显然深深地震惊了,而袁无功趁着自家师弟说不出话的功夫,淡漠地续道:“蔡仁丹既然将他这些年的笔记全交给了你,你就收着,拿回去好好研究,至于他的死,就全推给我,本来也是我杀的,我死了,蔡仁丹死了,你就好好——”

  被打了。

  被打了一下,两下,三下……

  被打了很多很多下。

  青宵:“道歉!”

  袁无功:“……”

  青宵:“道歉啊!”

  袁无功:“………………”

  在他下定决心开口前,我兀自转身,背对着这师兄弟三人离去了,离去前,好像听见青宵在喊我,但我觉得我没必要再回头了。

  悄无声息退场,才是路人甲的本分。

  下山路黑得彻底,树枝掩映,寒鸦偶啼,唯有点缀在沿路的小花吸饱了月华,总算有些流转的光。

  走到一半,隐约看见前面有个人影,我脚下没停,对方却在我靠近时出声道:“请问——”

  “请问上面是什么情况,事情都结束了吗?”

  我没回答,那人又道:“我是来找我弟弟,我听说他在这里,你见过他吗?”

  “……”

  “他比我要高一个头,有些瘦,他眼睛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

  “我弟弟在这里吗?”

  我始终没有回答,只是在与徐英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说:“回家时,记得走慢一点,这里黑,别摔了。”

  玄凤不知从何而来,飞到我头顶,我和它一起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