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358章

  虽说前一晚上姬宣还给我甩了冷脸,可翌日清晨我早起去找尔雅时,姬宣还是默不作声地陪着我出了门。

  我说:“你要跟我一起去见他?”

  姬宣摇头,他把我送到巷子口,这才叮嘱我道:“不要再受伤了。”

  “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你就是不知道,才总是置身险境。”

  这话听起来像是要和我吵架,但我心情却莫名好了许多,我踮起脚,单手绕过他肩膀,在姬宣后背轻轻拍了拍。

  我赶到尔雅屋外时巷子里的人家都还安安静静的,他屋里也没有动静,我就蹲在门口吃姬宣买给我的早饭,吃油饼时我听见门缝里传来洗漱的声音,与此同时,尔雅气急败坏地对我道:“天不亮就上门讨债,我上辈子是欠了你的吗?”

  我安然地道:“师兄,是你让我天不亮就来听规矩,我只是遵照了你的吩咐。”

  他就开始叽里咕噜地骂我,左右我也听不清他究竟骂了什么,便随他去了,等我吃完饼子,那门也霍然开了,尔雅面色冰冷地立在我身后,那张脸上七零八落的伤痕在晨曦下显得更清晰,也更令人叹惋。

  我坐在门槛边,回头朝他笑道:“要吃早饭吗,给你带了。”

  他看起来被我气得快要头顶生烟,我反思了一下从昨夜到此刻我在尔雅面前的表现,自觉并无指摘之处,我心安理得几分,正要趁热打铁再讨好这位祖宗两句,却见他眯起眼,这神情与刻意想要为难人的袁无功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完全相同,我当即浑身过了阵寒颤,果不其然,他也作起来了。

  尔雅笑道:“我从不在外面吃早饭,我只吃自家人亲手做的,羽仪他媳妇,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手艺吧。”

  我的手艺?

  半个时辰后,尔雅望着桌上一碟烤焦的馒头,以及半碗清不清浑不浑的豆浆,他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终于,他拾起馒头片,轻咬。

  尔雅:“………………”

  我搓着手站他边上,良久,只听他由衷地感慨道:“看来羽仪是真心喜欢你,才会同你做夫妻啊。”

  他若无其事将我做的猪食……早点一扫而尽,末了姿态优雅地擦嘴,道:“你的手艺我已见识,接下来,再让我看看你操持家务,洗衣扫屋的本领吧。”

  他这是在不择手段地为难我这个假瘸子,但兵来将挡,我经历过无数风浪,岂会在意眼前这点小小的为难,故而即便尔雅打发我大冬天去溪水边洗衣,我也没有二话,抱着盆子义不容辞地就去了。

  等我真埋头哼哧哼哧搓起衣服,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尔雅坐在离我不远的木桩上,他撑着脸,看我费力地辨别哪些衣服需要上木棍哪些衣服只能小心翼翼揉搓。

  “你很奇怪。”他说道,“我竟看不出你究竟是个什么出身来路,说你是千金贵子,可你却全无纨绔该有的自尊心,说你是三教九流里打滚的混混,你这做派,又没那么简单。”

  我双手冻得通红,闻言便头也不抬地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山贼。”

  “山贼?”

  尔雅失笑,可他又道:“山贼便山贼,只要我师弟喜欢你,看重你,你是山贼还是皇子都没有区别。”

  我嗯了声,继续研究如何用草木灰将衣服上的污渍清洗干净,尔雅轻声道:“那你呢,你也喜欢我师弟,看重我师弟吗?”

  “我若不看重他,何必费心千里迢迢来此地给师兄你洗衣,我是闲得发慌欠奴役吗?”

  尔雅哈哈大笑,等我终于把那盆衣物收拾完毕,要起身时,尔雅疾步上前扶住了我,他把我搁边上的拐杖递过来,温和地道:“我来晾,你坐着吧。”

  他晾衣时,道:“我这些年不回药王谷,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我就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被药王谷收养,就是流落街头靠自己摸爬打滚,一步一步,也总能过上好日子,可我转念又一想,如果我不被药王谷收养,那我就没法和易安羽仪认识,没法和他们做兄弟,那我就算重来一次,可能还是要进药王谷。”

  我直白道:“但你现在既没有过上好日子,身边也没有你的师兄弟。”

  尔雅:“怎么,你在替羽仪怨我吗?”

  我:“……”

  跟玲珑心窍的人说话是省事,可也容易被彻底看穿想法,反而落入尴尬的局面,尔雅调侃了我一句,方淡淡续道:“对羽仪而言,我这个师兄,还是死了比较好。”

  他用力抖掉外衫上的水珠,再往晾衣绳上搭,尔雅道:“当年,易安临终前在遗书中嘱托我带着师弟们离开药王谷,我便打着救民于水火的名号来到了江北,本是想借此机会让师弟们脱离药王谷的管控,但谁曾想我算得太浅薄,棋差一招,最终只是将师弟们推入了火坑,白白断送掉他们的性命。”

  “大长老私下与前任谷主勾结,干着些剖心取肝天理难容的腌臜事,我不管他们的志向有多么高远,那么多人的死绝非作伪,到最后连我的师兄,连易安也死了……而我至今不清楚他真正的死因。”

  “换做十年前,我会倾尽所有去为他报仇,但是你看我,你看看我……你只是个普通的山贼,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干着些打杂粗使活来勉强讨口饭吃,十年前的我能做到的事,如今我已做不到了,我也没有那个心力去做了。”

  “易安死了,小七小八他们也死了,死了那么多人,苟活下来我一个,你让我去和羽仪见面,你让我见了他说什么好,我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当年江北的疫乱,其实本来就是蔡仁丹那群人药物实验惹出来的祸端,你们去本来也只是做表面功夫,好让天下人知晓药王谷中人医者仁心慈悲为怀……”

  我话音一顿。

  江北疫乱的真正来由,我是通过无数信息的收集探听,才分析揣摩而出,而在当时,一群年轻人被师门派往疫乱中心,他们哪里会清楚这些暗地里的门道,即便尔雅说他只是找了个机会想逃离药王谷,可想必他也是做好了要处理完疫疾后再离开的决断。

  一个聪明人落入迷雾之中,他会做的绝不是坐以待毙。

  谁曾想迷雾外不是自由,而是虎狼环伺,火海重重。

  “所以,你那时就看出疫乱怎么来的了,所以你们才会被封口——所以这批派往江北的弟子根本不是药王谷说的感染恶疾而死,你们所有人都只是被封了口,堵住了嘴,再不能往外泄露半分机密。”

  倾倒的瀑布冲开闸口,顺着山崖奔淌直下,直到我话音最后一个字落定,我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

  而尔雅不曾打断我,他依旧晾着衣服,抚平每一处皱褶,将毯子拉得四四方方的,他才转向我,说道:“不是所有人。”

  “……”

  “我还活着,只有我还活着。”

  太阳爬上山腰,将溪流照得波光粼粼,那光打在尔雅侧面,我先前只顾着注意他脸上的伤疤,这会儿才发现,他那如墨长发里竟隐藏了不少花白的痕迹。

  他还在笑,他不过三十,正是年富力壮。

  可我却觉得他行至暮年,正在走向死亡。

  “他们承诺我,只要我能解决这场混乱,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仍会放我们平安离去,而我居然真的信了这番话。”尔雅平静地道,“人无法与血缘决裂,我不能避免,药王谷养育了我,就算他们只是为了挣个光鲜亮丽的名头才收留我们这些孤儿,可终究我是在药王谷长大,生死关头,我本能地会信任他们,信任他们事出有因,信任他们罪不至死,哪怕易安都死了……我也还是忍不住对这个地方存有希望。”

  “结果是什么,你已经知道了。”

  “我被愚弄也就罢,却连累了其余师弟,他们被当做人质,我以为他们还活着,失去了自由,但都活得好好的,可他们其实早就死了,从一开始,这就只是场围绕我一人的骗局,不,我没那么高的身价,我只是一颗被人随手拈来,随手丢弃的棋子,在遭受背叛,失去一切后,我连同他们鱼死网破都做不到。”

  我:“……世人都说,是袁无功拯救了江北,但不是这样,对吗?”

  “袁无功,是啊,我一直不懂,羽仪他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好好的名字改成这个,我们这些人都是如猪狗般被作践着,什么易安尔雅,什么七月半八万里,那都是没爹生没娘养的畜生才会给起的诨名……”

  他神情依旧麻木无波,唯有脖颈上的青筋一条条鼓起,说口的话语也越发激烈,“但羽仪不一样,他是最后一个被收养的孤儿,他是在凤凰树下被捡到的,他在大雪里不吃不喝三日不死,他天资聪颖生而不凡,他和我们不一样,他该有更好的造化……他配得起最好的人生!”

  我正要开口,耳畔,却传来易安极为疲惫的声音。

  易安干涩地道:“他会姓袁,大概是因为当年那个死了的小姑娘叫袁梅,那是羽仪第一个经手后仍没能活成的病人,他记着,每一个死去的人他都记着……羽仪也是,尔雅也是。”

  “……闻人。”

  我在心里回复:前辈,您说。

  “帮我问问尔雅,为什么不把我留下的手册交给秦君,我的遗书不止留给师弟,也留给了我的小君……为什么不这么做?”

  我沉默片刻,照说了,尔雅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谈起手册的事,他先是愣愣地盯着我,继而发笑。

  笑声越高,歇斯底里。

  “我为什么要交给他!易安会死,九成九都是他害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易安根本就不会掺和进大长老的谋算中,我的师兄他是个再光风霁月不过的人物,偏死得不明不白,如果不是遭到了秦君蛊惑,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我:“所以你宁愿将手册交给袁无功。”

  “是,那时我已经得知了江北全部的真相,我也找到了镇压疫乱的方法,可我见不到我的师弟,我见不到他们,明明说了会把他们还给我,但我就是见不到他们……”

  易安似乎还想再急促询问,可在听见尔雅的泣音后,他也瞬间哑了声,尔雅捂着脸喘息,他那张脸本如厉鬼,扭曲起来更是能止小儿夜啼,他似哭似笑,道:“我找了他们很久,我找他们,我跑遍了江北,我去了每一间医馆,每一家药铺,我问,问有人见过我的师弟吗,可没有……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但其实我早就清楚了,我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药王谷是江湖公认的世外桃源,门楣清誉容不得半点抹黑,就算我有回天之力,他们也不会给我的师弟存活之机,我找不到他们……其实我早就清楚,我是找不到他们的……”

  他茫然地抬起头,他的脸很可怕,可他的眼睛比琉璃还要漂亮。

  尔雅喃喃道:“我记得我是在去乱葬岗的路上,遇见的羽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