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门外徘徊。
虽说姬宣让我去做自己的事，但我不可能真的抛下他与袁无功二人，乐得做壁上观，特别是在他俩一个消瘦虚弱，一个又疯魔成性的情况下。
若仅仅单看表面，姬宣此刻确实要弱势于袁无功，不过真论起底细，阿药这些年受到的伤害并不会比冰儿少……是我厚此薄彼了吗？明明再度回到人间就是为了拯救阿药，却还是不得不将心思分给其他人，是我对不住阿药，让他等待让他哭泣，是我做了太多错事吗？
如果我一直陪在阿药身边，用温言细语与漫长时光去安抚他那颗敏感脆弱的心，我就能避免今日这样尴尬又无奈的对峙局面了吗？
我满足他的一切欲求，事情发展便能如我所愿吗？
我站定，我直勾勾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攥紧的拳头已麻木到感受不出痛楚的滋味。
——那我究竟要忍耐到什么时候，退让到什么地步，才会让袁无功真正满意。
问题层出不穷，一个接着一个向我袭来，这种近似于溺毙的体感令我不由闭了闭眼，而胸腔内加速跳动的心脏也在不断证明着它的存在感，不知不觉，我脊背已出了一层冷汗，冷汗涔涔湿透衣衫。
我不该让他们单独相处，姬宣现在对上袁无功毫无还手之力，我不能把他留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应该相信阿药，相信他本质的品格，毕竟没什么是比信任更能治愈人的良药了。
不，我没有办法相信他，他做过错事，或许对我而言无伤大雅，或许对我而言可以一笔带过，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他不该以自残相威逼，他连自己都能轻易放弃，如何指望袁无功会对他人手下留情？
——可他从未伤害他人，我是知道的，我最清楚不过，都说口蜜腹剑，到了袁无功这里却全都颠倒过来，他嘴上说的念的都是不中听，叫人厌恶他的话语，他实际上做的都是默默无闻的功劳，他庇护白芷，庇护同门，他也救过我，他救过我很多次。
那我为何依旧恐慌？
“前辈？你在这里做什么？”
混乱的猜忌之中，我听见青宵略显迟疑的问句，他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歪着头，迷茫地望着我，“还特意戴着面具……你在躲谁吗？”
我从未成熟的青宵身上看见了羽仪的影子。
对，袁无功就是羽仪，我至少该相信那个纯白无暇的少年，是我对阿药苛责过多了，他只是爱撒娇，只是怕寂寞，多陪陪多哄哄总能好，他有那么多伤心的往事，更受到数不尽的伤害，正是需要我去包容，毕竟他也不会对无关紧要的第三者暴露出自己无理取闹这一面，他是对我有所期待，才总会在我面前表现得像个小孩子……他可能就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
“我陪别人来的。”
“陪谁？”
我只是模糊地笑了，青宵在这些细节方面倒随了他师兄，颇有眼色，见状便不再追问，他看似随意地说起其他事:“我听说这段时间，有人在针对药王谷，闹了好几场动乱。”
“不是针对药王谷。”我主动坦诚道，“是针对蔡仁丹。”
“大长老？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那个叫言良的人说的，什么人体实验，人口买卖……”
青宵顿了顿，他压低嗓子，道:“那真的是真的吗？”
“嗯。”
“师兄、师兄也一直知情？”
“你希望他不知情？”
我伸手过去摸摸他脑袋，过了会儿，青宵沮丧地道:“他不会不知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就我被瞒着，就我一个人傻乎乎的，师兄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就让我一个人呆着。”
他那是在保护你。
我想这么说，可莫名的，又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
最后，我只能道:“他也这么对我，他也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青宵一怔，他张嘴刚想说什么，我已笑起来，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你也别挂心得太厉害，你才多大，好好学习好好长身体最要紧，近来是不是瘦了？脸都小了一圈……你师兄这边自有我盯着，何况他是大人，他做事有分寸，就算有些事情我们一时想不通，不能理解他的用意……”
“就算是这样，然后呢？”
很久后，我深吸一口气，简短道:“那也应当相信他。”
青宵便仓皇地笑了。
说话功夫，瞧着天上又开始落雪，我问道:“对了，你来这里是做什么？你师兄还在里屋同人谈正事，恐怕不得空。”
青宵:“啊，和你讲话来了，我差点忘了——喂！咦，人呢……啊在那儿，喂，过来啊，你躲在树后面做什么？”
他回头去，冲着来路的那片林子催促，我没料到还有人跟着他，方才聊的话题又有些敏感，当下便眯起眼看去，那粗壮的树干后似乎是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待人影慢吞吞转出来，我顿时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下意识上前两步，“快回去，别来这里，你到底为什么会……”
“又不是我想来的。”
来人口吻粗鲁，毫不客气打断我后，竟是直接翻了个白眼，姬渊以女装示人时多少都会收敛性子，装也要装出股贵女千金才有的矜持风度，我习惯了他娇柔发嗲的一面，即便心中晓得这是个假女郎，也总忍不住私下对他再照拂两分。
我这还是头回见他换回男装，得益于姬家良好基因，姬渊他个高腿长，肩膀也宽，但可能是因为长年缩骨埋下的隐患，他身形单薄了些许，整个人看着轻飘飘的，我单手就能把他扛着走……尤其是当我发现他纵使身着男装也还是要倔强地往头上簪花，沉默片刻，我情不自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刚站出来时还有几分得意洋洋，毕竟少爷这脸这身高这气质放哪儿都是能打的，时下民风开放，追捧的潮流多样，相比魁梧英勇的战士，姬渊这款一推就倒的小白脸也有其受众群体，这样一分析便不难理解他那昂着下巴的高傲神情，但紧接着他就变了脸色，似乎是觉得我的反应与他的预想相去甚远，他阴沉地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是嫌我丑吗？”
丑不会。丑不至于。
“是你旁边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傻子说他师兄有事找我，我才跟着过来的，不然你以为我想来？”
“等等，他师兄不就是……那天之后，你和袁无功还有联系？！”
姬渊也学我眯起眼，但他眯眼缺乏威慑力，那翘起的嘴角透着轻蔑不屑，他抱起双臂，拖着调子傲慢地道:“这个啊……你猜呢。”
话是这么说，他浑身上下写满了“快问我快问我”的迫不及待，我定定地注视着他，说:“别接近袁无功，他不是你能应付的。”
“你是在担心我吗，徐风。”
“我怕你送死。”
姬渊登时前仰后合地笑起来，他做作地擦拭眼角，像忘了自己已是男装打扮，姬渊一边扭捏地绞着袖口，一边对着我含情脉脉道:“别害怕，我不会有事的，我们只不过互相利用，我没那么容易就被人害了去。”
“互相利用？你想做什么。”
“哼，自然是夺回本来属于我的东西。”姬渊态度冷了几分，“你不帮我，我也找得到帮手，徐风，以后你可别后悔没抓住机会。”
这倒霉孩子左眼刻着没心机右眼上书好拐骗，横批“我也是有秘密有阴谋的事业人啦哈哈哈”，我只看他一眼便头痛欲裂，而青宵在边上默不作声听我俩说话，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青宵二话不说往我身前一挡，叉腰警告道:“你说话注意点，这位前辈已有姻缘，你不要勾引有夫之夫！”
……就是他这个严肃的方向略有跑偏。
姬渊似笑非笑:“什么叫勾引？你师兄自己没本事拴不住男人，又死板又没情趣，心胸还那么狭窄，徐风乐意同他好才有鬼了。”
青宵大声道:“我师兄才不是没本事！他和前辈情比金坚，你懂什么！”
我也忍不住插嘴:“说谁死板没情趣呢，明明阿药那么幽默诙谐——”
不好，我也跟着跑偏了。
我强行换话题:“总之，你别同袁无功来往，如果你不想下场变得很惨，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死……你应付不了他，懂吗，说到底你来这儿是干什么，青宵，你师兄怎么让你带他来这里？”
但青宵也摇头，迷惑地道:“我不清楚，是他不久前传话给我，让我马上带一个叫慕鸢的人过来，我还以为这名字是个姑娘家的，没想到是个男的……还是个和我师兄抢男人的男的！不要脸！”
他恶狠狠地瞪姬渊，就差发出哈的威吓声了，姬渊无所谓地撩了把头发，淡淡道:“往好处想想，说不准就是你师兄认清现实知道自己人老色衰，要把徐风让给我了呢。”
“我师兄没有人老色衰，我师兄明明年轻貌美！”
这两位的对战堪称旗鼓相当，幼稚的程度刚刚好，我夹在中间不堪其扰，姬渊换回男装以及他竟单独和袁无功有交际这两件事极大地震撼住我，以至于我迟钝了好一阵，才想起真正要紧的关节。
“不……不对……你立刻走！离开这里！”
“你又怎么了，说了不是我自己想来，是你那个夫人找我！”
“不是这样！”在青宵着急的嚷嚷中我一把拉住姬渊胳膊，“我之后跟你解释，你先跟我走！快！”
他也没有太反抗，意思意思抱怨几句，便高兴地贴过来了，他个头此刻比我还高，偏要强装小鸟依人，依偎着我柔声道:“那你之后要好好和我解释哦，哼，上次来找你时你还那么凶，这下知道我很快就会恢复身份，终于明白该好好对我了……坏男人，你真是个坏男人……”
他愉悦地叹息着，把头倒在我的肩膀上，我没空和他计较男男授受不亲，一心要带姬渊离开此地——如果我没想错袁无功的打算，那他这次就太过分了！
朝着我摔东西发脾气蹬鼻子上脸，这都没关系，我跟他之间的事，我跟他单独解决，但他不该把无辜的人也牵扯进来，这太不像话了！
青宵也不明所以地追在我们身后:“怎么突然这么着急，发生什么事了……啊，师兄，我按照你的吩咐，把人带过来了！”
我脚下短暂一顿，又行得更快。
“师兄，你都让我带什么人过来啊，他满嘴胡言乱语，不安好心，药王谷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弟子！”
青宵是真心在为他师兄叫不平，他难得用这种刻薄话语去攻击别人，姬渊对此发出不满的哼声，扭头便道:“谁胡言乱语不安好心了，我和徐风明明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师兄不过占了个先机，有什么好得意的！”
他忙着要和青宵理论，干脆停下来不肯再往前走了，他道:“哎呀，徐风你放手，你让我跟这个傻小子说！……听好了，我和徐风天造地设，乃是命中注定的爱侣，徐风之前会选择其他人，那是因为没遇见我，可现在他有了我，哪里还会再扔下我不管，徐风最心疼我了！”
“不要在这里说这些！姬渊，你先跟我——”
姬渊又一次打开我的手，他如炫耀自己来之不易的战利品，反将我的腰一把揽住，高声道:“袁无功，听懂了吗，我不要别的，我的名头可以借给你们用，但我要徐风！我一定要他！”
他那不可一世的话语，也很快就没了下文。
门被推开，打头出来的是袁无功，站在台阶上，雪白天光映在他深刻的眉骨，使得那双眼里的色泽晦暗不明，而他正在笑，开合红唇隐匿了择人而噬的獠牙，男人充满讥讽地，充满仇恨地，朝着在场所有人无声大笑。
随即他让开身子，走下台阶，他身后另一人也就得此站在苍穹之下。
飞雪洋洋洒洒，如云端倾倒的珠宝盒，耀目的钻粉肆意地刮过屋檐长廊，每一粒都泛着冷酷精致的光，风经过，风停驻，人声起，人声随同湮灭。
姬宣抬起眼，他的视线掠过呼啸的风雪，无视了青宵和姬渊，一如既往停留在了我身上。
一团不成形的白雾从他唇边呵出，他步伐拖沓无力，慢慢走下台阶，道:“——”
许是风雪越盛，我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姬宣也显得很意外，他不豫地皱起眉，偏过脸轻轻咳了两下，方再度尝试开口，这次，我总算听见他沙哑地说:“事办完了，我们可以走了。”
代替我回答的，是我身侧，姬渊的喘气声。
“姬、宣。”
这两个浸满了仇恨的发音，也只有我听见。
风雪实在太大。它总这么不合时宜。
作者有话说：
不理我，我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轻轻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