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话可言。
姬宣这句质疑确实让我陷入了沉思。
作为闻人钟，我过去鲜少能与公务繁忙的二皇子随意聊天，多的时候也是我主动开口，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累不累，需不需要人帮忙。姬宣总是在奔波，刚从皇宫回到王府，就又因太子之命要立刻前往城郊剿灭匪徒，他在长廊快步经过，而我略有紧张地躲在柱子后，姬宣听见我的声音就停下来。
他也不怎么回答我，或许是这些问题太愚蠢，他只是看着我，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伸手过来发泄似的在我肩膀上拍了一记，又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闻人钟与姬宣好歹是名义上的夫妻，得到的待遇不过如此，换做徐风，自然不能奢望更多。
但我依然不能忍受。
无论我究竟是哪个身份。
我依姬宣的吩咐一一照做了，可我没有尽到无关人员的本分，在他们这些内部成员密谈时识时务地退出去，相反，我就跟门神似的面无表情站在边上，姬宣屋中下属来来往往，我自岿然不动，陈奕起初张口就想责问我到底懂不懂规矩，被石老微笑着在他腰上狠狠一掐，他就乖觉地闭嘴不言了。
陈奕尚且按耐不住好奇，其余不认识我的人当然更是如此，至于姬宣，他倒是在中途用一种突然想起这儿还有个大活人的态度淡淡问过我一次:“没有其他的事要做吗？”
我冷冰冰地回答:“没有，我就呆这儿。”
他看了会儿我，没生气，也没笑，就点点头，顶着下属们对这个瓜如饥似渴的焦灼目光，他继续陈述接下来的规划了。
哼，想当初我一心牵挂着皇子殿下的安慰，不计前嫌八百里加急在新年年初跑去军营见他，却被姬宣当隐形人放置处理了好几日，如今隔了这一两年，他是闲得发慌又想情景重现了吗？
那我得先找把刀剁个手，才算还原到位——呸，想得美，哪有次次都是我受伤的道理！既然姬宣认不出我，那我何须给他脸面，反正石老站我这边，姬宣又是个病秧子，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天时地利人和，姬宣这边的势力正该为我所用！
……谁让他认不出我！这都能把人认错，什么夫妻心有灵犀患难自见真情，都是说来哄孩子的，我算看透了，姬宣这病不止伤身，还伤脑子，伤眼，他长眼睛了吗！
“回神。”
我身体微微一震，不知何时屋中只剩了我与他二人，姬宣半身靠着枕头，正是那泰山坍塌亦面不改色的气度令他能以缠绵病榻之姿，居千万人而不显弱势，他平静地道:“他们都走了。”
“哦、哦……”
“你也该走了。”
我下意识往外走了几步，随即反应过来时，心中的无名火便腾地升出几尺高，我回头就想阴阳怪气上几句，却发现姬宣又抬手覆住嘴唇，侧过脸去，一副尽力忍耐低咳的模样。
边忍耐，他还边故作镇定地道:“找不到门的方向了吗？”
我顿时泄气，憋了一阵方勉强攒出怒气:“王爷允许我旁听，对徐某宽容至此，想必接下来徐某也大可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届时若有何处与王爷计划相悖，还请王爷见谅。”
若姬宣反唇相讥，我心里反而轻松自在，可姬宣就可有可无地嗯了声，这让我浑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讨了没趣，我也说不好为何我在姬宣面前如此冲动易怒，他认不出我，这难道不是我私心想要得到的结果吗？
但矛盾的事，没道理的事，害人害己自寻烦恼的事，我这些年也做了不止这一两件了。
总之，都是姬宣的错！
既然姬宣正式着手准备收拾蔡仁丹及其身后一系列人口买卖的生意链了，我就跟着大部队，一处接着一处打过去，这个队伍里不只有我，谢澄也参与了进来，但他似乎手上的事务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多更重，我和他碰面说话都找不到时机，尝试了几次无果，也就作罢。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蔡仁丹这条爬虫盘踞一方多年，其打着医者仁心的名义，过往数年间因他而生生剖开了胸腹死无葬身之地者无数，但他同时也救下了众多生命，会信仰他的理念聚集到他身边的人不在少数，而针对这批人马，直接杀了本是最简单的做法，可姬宣不这么认为。
他要求先擒拿羁押，再逐一话疗。
陈奕当时就不理解了:“将——王爷！这是做不到的，您是没看见他们那些人的嘴脸，他们都疯了！一心只信蔡仁丹能做出所谓的长生不老药，连自己的妻儿老小都能作为实验体献上，这种人已经烂到根，根本就救不回来！”
然后他又被石老打了。
可以看出，姬宣身旁最信赖的两名下属，陈奕一人占了没头脑和不高兴，是极大程度地拉低了这个团队逼格的平均值。
但陈奕对内咋呼归咋呼，一旦对外，那战场鬼神的手腕又全回来了，先礼后兵，他真能做到把刀拍在桌子上的同时，还笑眯眯地好言相劝，我只看过那场面一回，就明白生活的残忍将一个可怜的打工人逼到什么地步。
要不说封建王权不可小觑呢，姬宣这一发力，进度条推得唰唰的，一天顶我俩月忙活，三下五除二就有了首批俘虏，可到底能用语言劝回的在少数，多的仍是负隅顽抗，面对这些梗着脖子不听劝的二五仔，姬宣脾气便没那么温和了。
当听闻即将收拾的一处据点里光是断体残肢就有一座小山那么高，姬宣先是默了片刻，他问一名跪在他脚边，始终叫嚷着愚民不理解长老苦心的二五……的教众:“这也是合理的吗？”
“……这是没办法的牺牲，他们是为了光辉的事业而死，他们该感到荣幸。”这人振振有词，“我们需要更多的金钱人脉，长老治好了他们的亲人，他们当然该付出代价，只是一条命而已，这已经很——”
话音未落，姬宣已经从身侧护卫的腰间抽出了剑，砍下了对方死不瞑目的脑袋。
咚的声闷响后，姬宣把剑随手递还给下属，他道:“都杀了，不留活口。”
然而紧接着，他又用那缺乏情绪起伏的语气说道:“徐风，你留在这里。”
失去头颅的尸体倒在地上，血流得到处都是，我置身人群，正在小心地挪开脚尖以免沾上污秽，被毫无预兆地点名，不由愣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指了指自己:“我留下吗？”
姬宣说:“你武功平常，去也是碍事。”
我，武功，平常？？？
天地可鉴，就是被阿药那坏东西一剂毒药害成半个废人，我也有无双傍身，无非是使用时限短了些，可这应付乱党依然绰绰有余，连陈奕这个恶婆婆想打过我，出手前都还得多掂量，姬宣凭什么说我武功平常。
我气不顺，一时忍不住想以理据争，但他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姬宣补充道:“我有其他的任务交给你。”
“……”多半是借口。
“这个任务只能你做，只有你办得到。”
虽然是借口，但这话说得人心里很舒坦。
散会后，我便兴冲冲跑去找姬宣，要听听是什么任务，却瞧见姬宣已换了出门的常服，拢着发冠，披着大氅，若忽略清减下去的腰身，那的确是天选之人才能拥有的风姿。
他朝我行来:“走吧。”
待他走出几步远，我才慌忙跟上:“走？去哪儿？你要和我一起吗？”
“嗯。”姬宣淡然道，“去见正主。”
我很快就知道姬宣口中的正主是谁了。
给了椅子入座，再兼人手一杯茶，起码最基本的礼节是具备了，我负手立在姬宣身后充当护卫，悄悄瞥了那茶水一眼……至少看起来是无害的。
可看起来无害，喝到肚里就不一定了，我于此道已栽过大跟头，痛苦的记忆至今犹新，这下可不敢轻信桌对面那人递来的任何饮食了。
姬宣也晓得厉害，碰都没碰这杯茶，他抬起眼，随口说:“聊聊。”
“聊？谁同谁聊？”
“你想同谁聊。”
姬宣手指屈起，轻轻敲了敲桌面，这个游刃有余的动作使得对话的另一方当事人脸色变得难看几分，气氛更是僵冷到谷底，姬宣对此如同浑然不觉，他甚至愉快地笑了:“便是你说想同蔡长老聊，我也能即刻将人请到这里……如何？需要我这么做吗？”
这完全是在挑衅了，我暗自倒抽一口凉气，可比起姬宣话语里的试探，真正叫我难以面对的，还是这位正主本身。
袁无功将视线在我和姬宣之间缓慢地游移，我脊背登时窜过寒意，垂下眸，专心致志装不存在。良久，他向后靠进椅背，锋利到触手见血的下颌跟着微微扬起，袁无功脖子上手法粗糙地缠着几圈纱布，他盘踞在自己一头黑发织就的密网中，布满红丝的眼珠舔舐般刮过眼眶，他终于冷笑道:“不必了，带着这么隆重的阵仗来见我，草民岂敢再劳烦王爷。”
“有吗。”
“王爷变了不少，竟也会打这些明知故问的机锋了。”
姬宣漫不经心地撑着脸，道:“或许吧，毕竟最近心境有所改变……这也是当然的，你能理解，不是吗。”
“很好。”袁无功道，“看这样子，你已经决定好要站在他那一边了，是这样吗。”
此言一出，姬宣突兀地安静下来。
袁无功唇角勾起称得上残忍的笑意，他抬眼直视我，口中仍轻声对姬宣道:“你知道这是大错特错的决定，你知道的，不是吗，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