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297章

  当晚,我既没有回药王谷,也没按照姬宣的吩咐在客栈随便找个地儿扯床铺盖,我总觉得自己异常精神,没有睡觉的必要,何况若我走正经路老老实实下楼去找掌柜的开一间厢房,恐怕还要打起精神面对石老的全方位考察盘问,以及姬宣那个满腹花花肠子的副将……大晚上这外面秋风呼啸的,光是想想胃就痛了起来。

  尽管我也很清楚,既然选择暂时加入姬宣的阵营,那迟早也要和石老见面,但我还是想着能推迟就往后多推迟些时日。

  大夫人天生傲骨,不屑玩弄心术,过分执拗的性子反而容易被我欺骗,石老一生却经历过多少风浪浮沉,某种程度上我相信他能比姬宣更快一步认出我的真实身份。

  ——前提是姬宣确实被我忽悠过去了。

  应该是忽悠成功了吧?啊?!他方才表现得那么淡然那么平静,这是一个死了相公的寡夫该有的心态吗?当然了我也不指望在闻人钟死了一年多后,姬宣还能日日夜夜挂念着我,毕竟咱俩最后一次见面时是在战场上,我当时正在撒他娘的骨灰……但看看谢澄!再看看袁无功!他俩跟我见面后无论如何都还是激动了那么一把子,甚至人家阿药都激动得当场服毒自尽了,若是姬宣分明已经认出了我,却还能如此云淡风轻,那我说不好,就可能会有点伤心了……

  思及此,我蹲在距离客栈不远的某处民房屋顶,颇为忧郁地在月下长长叹了一口气。

  叹完气,我问道:“领导,你怎么看,这步棋咱们是不是走得太冒进了?”

  “你哪一步走得不冒进?”

  “我、我这不也是没法子,阿药那头我去不得,去了就要被关小黑屋,平白无故我也不想把小秋重新牵扯进这些泥沼,那不只能来找冰儿了吗……你说他到底认出我了吗?不应该啊连小秋都不会上这么明显的当,他是在逗我玩吗?他其实就是装作和我不认识吧?”

  玄凤:“……”

  没有回应也不妨碍我单方面继续对着树洞唠叨,心事足有一箩筐,难解的结一个接着一个,我愁苦得都开始数起玄凤翅膀上究竟有几根羽毛,结果好死不死竟被我失手扯下来一根。

  玄凤本是心平气和与世无争地在看月亮,现在,它静静转动乌黑眼珠,看向了那片悠悠飘落的羽毛。

  它眼珠又是一动。

  我的冷汗顿时密密直下。

  在这阵诡异的沉默中,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个突兀音节,一颤,再一颤,那是缥缈的笛声,起初听得出有些许生涩,仿佛吹笛的人已经有很久不曾碰这样舒缓情绪的玩艺,时而短促时而悠远的曲调磕磕绊绊,让人不由自主要为这份珍贵的懵懂露出微笑。

  但笛声在短暂地一顿后,便如流水般迅速漫过了冰冷的长街,飘得越来越高,挂着月牙的树梢,系有铃铛的檐角,它不讲理地淹没了整座沉睡中的小镇,不,这也许是我的错觉,那其实是非常轻微的奏乐,稍大的风声都能轻易将它遮盖,撕碎它不比撕碎一片蒲苇困难。

  但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远远的,那置有睡莲的窗座前立着熟悉的人影,我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情,而寒凉水波已经顺着瓦片爬上来,终于没过了我的靴面,也是奇怪,我统共听姬宣吹笛子的次数就那么两回,回回都遇上他心情不好半夜扰民,难道我这辈子就没办法听他吹一次欢快的小曲儿了?现在跑去教他一闪一闪亮晶晶还来不来得及啊!

  “又是折杨柳……”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儿?”

  我应了声:“他给我吹过一次,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约莫是听我答得含糊,玄凤不再多问了。

  但过了一阵,它不计前嫌蜷起翅膀躲进了我的衣领里,怕冷似的在那里哆嗦起来,鸟类的身体高热,毛绒绒的挠在皮肤上,我抬手轻轻捂住它,能感到它噗通噗通的心跳就贴在我脖颈的动脉边。

  笛声低低,如泣如诉。

  玄凤嘀咕道:“我不喜欢他吹这个,听着不舒服。”

  在这个问题上,我和玄凤持相同意见。

  一夜未眠,天不亮,我就回到了客栈。

  昨晚同姬宣分别时,他随手扔了块黑色的令牌给我,沉甸甸的,上面几乎没什么花纹,只闻着有股难言的腥味,像被血液浸泡多时,此刻我拿在手里,好比持有尚方宝剑,一路迎着巡逻队伍无比怀疑的目光,顺利进了被层层封锁的大堂。

  柜台后不见打算盘的掌柜,本该用来招待往来旅客的桌椅也大都收了起来,只留下寥寥几个位置,而石老同陈奕很低调地坐在角落,桌上摆着两碟小点,前者慢条斯理在喝一碗热豆浆,后者运笔如飞,偶尔停下思索片刻。

  每一步棋都由我决断,每一条道路都出自我本心,既然将所有的迟疑徘徊留给昨晚,那现在就只需大步向前,折杨柳赠离人,姬宣吹的那首曲子,留待他日慢慢鉴赏也无妨。

  我用力闭了闭眼,便大步朝着石老走去。

  几乎是在我抬脚走近的第一瞬间,陈奕就停了笔眯眼向我望来,先是看我覆有面具的脸,视线又落在我手中那块令牌上。

  跳过开场寒暄,他直接道:“昨晚在楼上闹事的就是你?”

  虽然他还没有立刻按住腰间的佩剑,但我毫不怀疑,我给出的回答若无法让他满意,这位对我家大夫人忠心耿耿的陈副将会就地与我开战,这我算是有经验,上次差不多的局面,千钧一发是靠姬宣从刀口下把我及时捞回来,但这回可就别指望再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我走到桌边,把令牌放了上去。

  “王爷给我这个。”我一板一眼地说,“他让我下去。”

  陈奕微微拧眉,又上下打量我一回才伸手去拿令牌,他这不设防的表现并非说明他轻敌,一个实打实从尸山白骨里走出的将军,再加上能在波谲云诡的京城从容游走的老管家,他俩联手能瞬间击退任何狂妄自大的江湖人。

  幸好我来这里不是和他俩打架,我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接受检阅,趁着陈奕检查令牌真伪的功夫,我悄悄抬起眼去窥探石老。

  ——就算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也要时刻保持得体的衣着,这份不为外物所动的恬淡心境,真不愧是将全府上下料理得井井有条的石老啊!

  他还在自顾自喝那碗豆浆,举止从容,完全不把我当回事,我不由想起绪陵曾经向我抱怨过,说宣王府里这位石管家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我那时一笑了之,如今看来,绪哥的评价实在一语中的。

  陈奕之后要怎么为难我,我不会放在心上,可石老不同,我希望他能认出我,我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我就是死去的闻人钟。

  我很想和他道歉,尽管这句歉意不知从何说起。

  “王爷没说别的,就让你下来?”

  “是,昨晚是我冒犯,王爷宽宏大量,不与我这样的莽夫计较……”

  正要惯性往下车轱辘出套话,然而不轻不重一声脆响打断我,石老搁下碗,我下意识又朝老人看去,就在这一瞬间,我发现他鬓角花白的发较一年前更长了。

  鬓发花白,瞳孔浑浊,脸上的皱纹细数也多了几根,人变老的速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只是稍微移开目光……只是错开一秒钟,挂在枝头的饱满果实,就已经掉进土里腐烂。

  “……我叫徐风,此番前来投奔王爷是为……”

  没等我把昨天忽悠姬宣的那堆瞎话再重新装点一下好摆盘上桌,石老冷漠得可怕的神情就逼得我自觉把后半截话吞回肚子。

  老人脸色之凉,令人见之胆颤。

  他问道:“你就是这么去见的王爷?”

  我脊背受训般挺得更直,脚下却没出息发软,好不容易从咬紧的牙槽里憋出一句微末应答:“是……是。”

  “什么样子!”

  石老陡然暴喝,不止震得我整个人都抖了两抖,连陈奕都险些没拿稳令牌砸腿上去,石老根本没分个眼神给倒霉受牵连的同僚,双手一拍就站起身,目光炯炯向我逼过来!

  这一起身就看出了门道,何为老骥伏枥,我感觉一座生于远古的高山正立在我眼前,岩石与岩石间全是裂痕,裂痕里长出参天绿荫,而我变得很渺小,当时光向我发怒咆哮,我只能嗫嚅不言。

  “你竟然敢就这样去见王爷。”

  半晌,石老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这句意义不明的话,几乎是咬牙切齿,我从没听过他用这种口气同其他人说话,更遑论是对我,自借住宣王府认识以来,石老就没对我提高过哪怕一次嗓门,一口一个小公子,哄我跟哄三岁小孩似的。

  但现在我刚要往后退一步,他神色立时变厉,陈奕才把令牌捡起来,下一刻就被石老连桌带盘全给掀了,乒乒乓乓碗筷碎了一地,我五脏六腑也在这样的动静中惊跳不止,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手臂被人狠狠握住了!

  “好大的胆子……真是好大的胆子……”他五指成爪拽着我,像要把我的肢体径直从躯体上撕下来那样用力,老人话语间隐约带着几丝压抑的颤抖,他胸膛起伏如同喘不过气,一边瞠大双目紧盯着我,一边勉力咽了好几次唾沫。

  石老道:“无妨,有些事只能上了年龄的人来做……宣哥儿下不了手,不是他的错,我一直都这么跟他说,他没错,谁都没有错,这真的不是他的错……一定要找个缘由来责怪,那就怪老天爷,老天爷不长眼啊!”

  陈奕道:“石老?!你退后!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后半句是冲我来的,陈奕在完全弄不清楚事态发展的情况下凭直觉找到了我这个罪魁祸首,不得不为他的机智大加赞赏,但我就是想按照他的吩咐后退也退不了,我知道陈奕已然拔刀,知道大门那边涌进了许多守卫,我也知道我需要马上想尽办法证明自己的无害,举起双手或者双膝跪地都是很好的选择——

  但我什么都做不到。

  姬宣真的被我糊弄过去了吗?

  他为什么允许我留下,为什么会承诺,说,他暂时不会杀我。

  为什么夜半吹笛,为什么要一个人站在窗边。

  种种困惑不解,都在石老这里得到了解答。

  石安恨声道:“这些年我什么下作手段没见识过,可你……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冒充那个人,你不该……老天不开眼,老天不开眼啊……”

  “区区赝品……也敢在此地放肆!”

  我很少去思考,我假死一事会给活着的人造成多少影响,因为这是我思考了也无法解决的问题,既是如此又何必增添烦恼。

  那时兵临城下,我只给对我深信不疑的李严留信,告诉他我总有一日会回到人间,而在那之前,我请求李严,让他帮我照顾好我的姐姐徐英,让她不要太过伤心。

  徐英是闻人钟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我必须对徐英负责。

  旁人,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天选之人如此,绪陵白芷如此,石老也不例外。

  众目睽睽,我平静地解下腰间袁无功赠予的短刀,带着劲风甩手就远远地扔开,我目不斜视,任由石老擒住我一条手臂,我挺直脊背,缓缓地跪了下来。

  “在下徐风,无门无派江湖人,只要能报仇雪恨,为双亲瞑目,项上人头随时可以为王爷献出。”

  “誓言在此,诸君可作见证。”

  “——请!”

  在我说到项上人头那几个字时,石老便放开了我,他站也站不稳,居然往后踉跄了一步,扶着翻倒的桌子腿,老人喘息道:“你……”

  “还没闹完吗?”

  循声抬头,木质的台阶之上,姬宣独自站在扶手边,像从噩梦里飘出的一个游魂,在长街尽头找不着回家的方向。同昨夜一般他脸色苍白若纸,可垂眸向大堂混乱场面投来的一瞥仍是静默而有力的。

  “石安,来我房里,我有事要交代。”他简短道,“收拾一下,别让外头的街坊看了笑话……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眼看着他这就又要转身离去,陈奕怔怔握着令牌,忙回神道:“那这个人……”

  “别管他。”顿了顿,姬宣改口道,“让他跟着你,随便给他安排些事做——别在我眼前晃悠就好。”

  闻言,我与陈奕对视一眼,石老则重重抹了把脸,一句话也没说,更没再看我,老人便略显吃力地追着姬宣上楼去了。

  作者有话说: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项上人头尽可拿去”——完全是噩梦重现